当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吕西安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仪表堂堂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儒勒·格雷维阁下刚刚进了门,正在向杜·瓦利埃夫人行吻手礼。

  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吕西安好奇地观察着这位仪表堂堂的总统,他有着光秃秃的头顶,而四周的头发也已经被岁月的染料染成了灰白色,可秃顶并没有让总统显得可笑,反倒让他看上去更加威严了。

  总统吻了杜·瓦利埃夫人的手,他表现的并不亲近,而杜·瓦利埃夫人对他也只是报以主人应尽的礼貌而已。格雷维总统是律师出身,而且是共和派的领军人物,而杜·瓦利埃一家则和保王党若即若离,双方自然称不上是什么亲密的朋友。

  “非常荣幸接待您,总统先生。”杜·瓦利埃夫人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她的欢迎词,而那位丈夫则抬了抬两边脸颊的肌肉,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脸。

  格雷维总统再次朝杜·瓦利埃夫人鞠了一躬,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义务,随即像绕开冰山一样绕过女主人,朝着几个相熟的同僚走去,那几位共和派的参议员已经张开双臂,准备欢迎总统大人了。

  “您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圣人’吗?”吕西安听到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您为什么叫他‘圣人’?”他转过头去,瞧了伯爵一眼。

  “此公自己身为共和国的总统,却把他所有的政治能量用在削减总统权力上,这还称不上是圣人吗?”德·拉罗舍尔伯爵不屑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总统的背影,“如今拜他所赐,共和国总统成了一个虚衔,而国家大权掌握在内阁总理手里,可内阁总理不过是风暴中的浮萍,他的内阁由八个党派的成员拼凑而成,一个浪头就能把这艘漏水的破船打翻。”

  “那权力到底掌握在谁手里?”吕西安不解地问道。

  “没有人。”德·拉罗舍尔伯爵毫不客气地说,“名义上的最高权力属于议会,但众议院有五百多个议员,参议院有三百多个,所以议会是个有几百个头的怪物,没有人掌权,也没有人负责,整个国家一团散沙,这就是共和制下的法国。”

  “总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削减自己的权力?”

  “因为他害怕再出现一个拿破仑三世。”德·拉罗舍尔伯爵冷笑,“当年这位小拿破仑不就是先当选了总统,而后从这个位置更进一步成为皇帝的吗?”

  吕西安大致猜想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对格雷维总统敌意的来源,恐怕巴黎伯爵当年也打算通过竞选总统这条前人曾经走过的路来推进自己的复辟大业,而儒勒·格雷维的这一番牺牲自己的谋划将这条路彻底斩断了。

  “那他今晚为什么要来?儒勒·格雷维总统和杜·瓦利埃一家恐怕也不是一路人吧。”

  “但是他的女婿是,”德·拉罗舍尔伯爵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总统先生几乎是圣人了,但毕竟还差一点——他的女婿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您瞧,他来了。”

  吕西安顺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高瘦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在了总统身后,他有着一对醒目的大耳朵,笑起来则像一只狐狸。

  “他也是国会众议员,爱德华·威尔逊,您以后在议会里免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德·拉罗舍尔伯爵介绍道,“这位总统的好女婿是个贪财之徒,为了钱他甚至可以把机密文件卖给德国人,只要他们出的价钱足够多。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只要价钱令他满意。”

  “那么总统难道就不管吗?”

  “他还能怎么样呢?”德·拉罗舍尔伯爵耸了耸肩膀,“他爱他的女儿,于是就只能受到女婿的摆布。威尔逊先生想要和投机商人混在一起弄钱,所以格雷维总统就要来给杜·瓦利埃先生捧场,只要他来了,那么外交使团和内阁成员也会来为杜·瓦利埃夫人的舞会增光添彩,这样威尔逊先生就收获了杜·瓦利埃一家的人情,而在适当的时候他就会让他们偿还了……巴尔扎克说的可真对——女婿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我都有些同情总统先生了。”

  吕西安再次看向格雷维总统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总统看上去并不像刚才那样高大了,他的腰有些弯,脸上的皮肤皱的像晒干的橘子皮,这些刚才吕西安没有注意到的点,现在一下子展现在他面前,原来共和国的总统也不过是个正在衰朽的老人罢了。

  “那个俄国人来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是和外交使团一道来的,我记得您之前和他在俄国使馆的招待会上见过。”

  “是的。”吕西安点点头,同时朝着正穿过客厅向他走来的阿列克谢招了招手,俄国外交官挽着一位熟悉的少女,正是他之前曾经跳过舞的那位莱蒙托娃小姐。

  “二位晚上好!”阿列克谢带着他的被保护人,像是鳝鱼一样从人潮中穿过,“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先生,还有您,吕西安,您不介意我用教名称呼您吧?我实在记不清您的那个新头衔叫什么了!”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当然可以。”

  “那我也要这样称呼您了,吕西安!”莱蒙托娃小姐欢快地插进了谈话,她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刚从母亲的金丝笼子里被放了出来,“您怎么后来都不来我家里了呢?我很久都没见到您了。”

  “这可不怪他,”阿列克谢说话时候像是哥哥在哄着淘气的妹妹,“吕西安去他的故乡参加竞选了,如今他是法国的国会议员了。”

  “啊,是吗?”莱蒙托娃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真抱歉,我平时不怎么看报纸,恭喜您!”

  “您这样漂亮的小姐不应该浪费时间看报纸的,你们的时间太宝贵,不应当浪费在这类无聊的事物上。”吕西安向莱蒙托娃小姐说道。

  “您真是太轻描淡写了,”阿列克谢说,“据我所知,这场竞选可是惊险万分啊,与其说是竞争,不如说是决斗,您的那位对手……他叫什么来着?不就死在了子弹之下吗?”

  “莱菲布勒先生是自杀的,”吕西安顿了一下,“还是别说这些事了吧,您看莱蒙托娃小姐的脸,多么苍白,您要把她吓到了。”

  “我没事。”莱蒙托娃小姐摆摆手,“这事情听上去有些吓人,可却勾起了我的兴趣,您有空一定得和我讲讲这个故事。”

  “如果小姐乐意听的话。”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阿列克谢再次插进两人之间,“我来找您是想问问,您愿不愿意陪亲爱的娜塔莎再跳一支舞?她第一次在舞会上跳舞就是和您跳的,你们那一次跳的可真不赖。”

  “我很愿意,不过我已经答应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要去邀请他的妹妹,”吕西安看到了莱蒙托娃小姐脸上的失望之色,“不过或许德·拉罗舍尔伯爵愿意下场?”

  “我吗?”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眼睛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他点了点头,“好吧,如果莱蒙托娃小姐愿意同我一起跳,那么我很荣幸。”他朝着娜塔莎·莱蒙托娃鞠躬,向她伸出手来。

  莱蒙托娃小姐脸上的失望之色一扫而空,她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只想着跳舞,只要舞伴过得去,无论和谁跳都好。她兴奋地握住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手,“我答应您。”

  德·拉罗舍尔伯爵挽起莱蒙托娃小姐的手,又看向吕西安,“下次若是那位先生邀请您去吃晚餐,您就去吧,我应当也会在那里。您已经拒绝了他们一次,再次拒绝就显得是在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了。”

  吕西安点点头,“我会去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挽起莱蒙托娃小姐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融入到舞池当中。

  “您拒绝了谁的晚餐邀请啊?”阿列克谢好奇地打探。

  “我以为绅士不会偷听别人的谈话的,特别是一位贵族。”吕西安瞪了他一眼,“即便是偶然听见了什么,也应当装作没听到。”

  “我是个外交官嘛,收集信息,这是我的工作。”阿列克谢从旁边的花瓶里掏出一枝玫瑰花来,轻轻将上面的花刺折断。

  “所以您知道我在布卢瓦竞选的过程?”

  “我们俄国大使馆有人专门负责收集地方报纸上的新闻,其中也包括《布卢瓦信使报》。”阿列克谢拔光了玫瑰枝上的刺,将那朵花别在了吕西安的外套领子上,“我让他们特别关注您的消息。”

  “我有什么值得俄罗斯帝国关注的?”

  “您如今已经成了国会的议员,日后还会当上部长,甚至是总理,我想我们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呢。”阿列克谢满意地打量着他给吕西安新添加的装饰品,“您刚刚当选,还没有衡量清楚自己的分量,没有弄清楚自己如今的地位,不过您很快会明白的,您现在也算是一个大人物了——或许没有那么大,但也不是什么默默无闻之辈。”

  “真遗憾我还要回使馆去一趟,否则我很愿意和您继续在这里增进友谊。”阿列克谢遗憾地摊开双手,“不过您至少给我留下您的地址吧?我上次见面时候就说过,要给您送玫瑰花的。”

  吕西安从兜里掏出名片夹,从里面抽了一张,塞给俄国人,“您想要就拿去,不过玫瑰花就免了吧。”

  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将吕西安的名片放在钱包里,朝他夸张的鞠了一躬,“那就下次再见了。”

  乐队的演奏停了下来,这一支华尔兹结束了,吕西安想起他对阿尔方斯的承诺,于是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位银行家,终于在舞厅的另一侧看到了阿尔方斯和他那位高大的父亲。

  吕西安大步穿过人群,刚才阿列克谢在人群当中如鱼得水,可他却感到自己异常笨拙,甚至不止一次和别人撞在了一起,这令他有些懊恼,与俄国人相比,他看上去才更像是一只笨拙的熊。

  伊伦伯格父子正和男主人杜·瓦利埃先生谈话,见到吕西安过来,三个人的目光齐齐地射向他。

  吕西安向老伊伦伯格致意,老伊伦伯格呵呵大笑着,用力拍了拍他的侧身,用力之大让他感到自己恐怕断了几根肋骨。

  “布卢瓦城的征服者回来啦!”他的嗓音如此洪亮,令人怀疑长在他脸上的并不是嘴巴,而是人肉的扩音器,“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第一眼就看出来,您天生就是搞政治的料!您对付那个老混蛋的几招可真是漂亮。”

  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吕西安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他感到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烫,“您谬赞了,要是没有您的帮助的话,我也不可能赢得这场竞选的。”

  “可如果没有您,我们进军布卢瓦市场也不会这样顺利。”老伊伦伯格再次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我们是天生的合作伙伴,您和我们家族一起,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是不是,阿尔方斯?”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阿尔方斯朝吕西安挤了挤眼睛。

  “您还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吧?”老伊伦伯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朝后退了一步,献宝似的将刚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年轻女郎展示在吕西安的面前,“这位是我女儿,爱洛伊斯·伊伦伯格小姐。”

  “这位是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德·布里西埃男爵。”他又向自己的女儿介绍道。

  爱洛伊斯小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裙,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可套在她高挑的身上丝毫不显得臃肿,反倒更凸显出她的身材。她有着和安妮·杜·瓦利埃类似的有些刚毅的五官,可却比安妮小姐要精致的多,因而也就更加美丽。她留着希腊式的暗金色长发,一对灵动的绿色眸子像是被晨露滋润过一般灵动。如果将安妮比作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那么她毫无疑问就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化身。

  爱洛伊斯小姐朝着吕西安微微一点头,那绿色的眸子上下扫视了一番面前的年轻人,吕西安莫名感到自己像是市场上的某件商品,而面前这位经验丰富的商人正在给他估价。

  “很高兴见到小姐。”吕西安连忙向她鞠躬,“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赏光,和我跳下一只舞?”

  “您去跳吧,爱洛伊斯。”老伊伦伯格先生说道,“刚才那么多人来邀请您跳舞,可他们的名字一个都没有登上过您的预约本子。您总不是专程来这里站一晚上的吧?年轻人就该去跳舞。”

  “我向您保证,亲爱的妹妹,吕西安可是个千里挑一的舞伴。”阿尔方斯也在一旁附和。

  “我看得出来。”爱洛伊斯·伊伦伯格小姐朝吕西安伸出一只手,“如果您想跳的话,那我们就跳一场吧。”

  吕西安握住爱洛伊斯小姐的手,带着她走进舞池,当舞曲开始前,他伸手搂住爱洛伊斯小姐的腰,却发现她的肌肉绷的紧紧的。

  似乎是看出了吕西安的惊异,爱洛伊斯低声解释道:“这是我练剑时候养成的习惯。”

  她动了动身体,让自己放松了下来,音乐开始了。

  “您喜欢击剑吗,小姐?”吕西安想要引领爱洛伊斯小姐的舞步,却发现她已经先一步成为了主导者,他只能跟随着她的节奏来跳。

  “总比跳舞要有趣。”爱洛伊斯说道,“与其在这里跳舞,我宁可去布洛涅森林骑马,或者去王宫广场的靶场放几枪。”

  雅典娜可是一只手握长矛,一只手持圆盾的,吕西安心想,她可真是她父亲的女儿。

  “您为什么不愿意跳舞呢?”他好奇地问道,“我想如果您愿意的话,绝对不会缺少舞伴的。”

  “那些人与其说是在和我跳舞,不如说是在和一张上千万法郎的支票跳舞。”爱洛伊斯的脚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她的裙裾像蝴蝶的翅膀一般翩翩起舞,“您和我跳舞,不也是因为我是伊伦伯格先生的女儿吗?”

  “我吗,小姐?”吕西安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爱洛伊斯小姐用洞穿一切的眼神看向他,让他有一种被冰锥子刺穿了胸口的感觉。他想要往后退,可他的手还搂着对方的腰,两个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他还能往哪里退呢?

  “不过我和您跳舞,也是因为您是布卢瓦城的众议员。”爱洛伊斯小姐完全没有在意吕西安的尴尬,自顾自地说道,“所以这样我们也扯平了。”

  “总共有五百多个众议员,今天大半都在场。”吕西安提醒她。

  “的确如此,”爱洛伊斯点头,“但日后有可能做部长或是总理的,可就没那么多了。”

  吕西安感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从雅典娜几乎要变成斯芬克斯了,她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您为什么要在乎这些呢?”

  “每个人都有感兴趣的东西。”爱洛伊斯轻描淡写地说道,“而我天生就对政治感兴趣。”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说自己喜欢勿忘我草一样。

  “我父亲和哥哥觉得他们能控制您,”她脚下的节奏越来越快了,吕西安尽全力才跟上她的节奏,“可我看得出来,您不是能被驯化的那种动物,这世上只有您自己能做您的主人。”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头一跳,他竭力挤出一个笑容,“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舞曲到了尾声,爱洛伊斯的节奏终于慢了下来,“我要的是做我自己的主宰,我知道这想法与所有人都不同,但我绝不会改变,也不会容许别人来说三道四,我看得出来,您也是一样的,您绝不会甘心做什么人的提线木偶,他们打错了算盘。”

  舞曲结束了,爱洛伊斯朝吕西安行了一个屈膝礼,“我很少和人跳舞,但您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舞伴。”

  “您刚才说的那些话,会告诉您的父亲还有兄长吗?”吕西安有些不安。

  爱洛伊斯的嘴角微微向上弯,满是嘲讽之色,“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才不会和您跳舞呢。”

  她转身离去,在身后留下玫瑰香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