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不明白,您要那家报纸有什么用。”夏尔·杜布瓦不屑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它每天的发行量恐怕还到不了三万份。”

  吕西安坐在写字台后面,带着清浅的笑意,把玩着手中的一张蓝色的纸条,这张纸上只写了一行短短的字——“董事会已经通过交易”。

  一开始,莱菲布勒对杜兰德先生购买《布卢瓦信使报》的建议嗤之以鼻,可随着辩论会后他银行的挤兑狂潮愈演愈烈,他不得不改变了态度。为了让自己的银行不至于立即倒闭,他需要大量的现金,而《布卢瓦信使报》对他已经没有用了——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他还有丝毫的政治前途。

  莱菲布勒持有《布卢瓦信使报》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这些股权他开价四十五万法郎,经过一整天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莱菲布勒先生将以三十七万法郎的价格,将自己手里持有的股权转让给杜兰德先生。而根据杜兰德刚刚送来的信息,这家报社的董事会已经通过了这一笔交易。

  等到选举日之后,杜兰德先生就将把这些股权,连同他手里之前拥有的百分之十二的股权,一起转让给吕西安,明面上他将会开价五十万法郎,然而实际上,吕西安一分钱都不需要付,不光如此,杜兰德先生还会为他在一家瑞士的银行里开一个假名账户,在里面存上之前承诺过的三十万法郎现钞。为了筹集到这笔钱,亨利·杜兰德几乎把手头所有的现款都用的一干二净,甚至还不得不变卖了自己夫人的一些珠宝。

  八十万法郎,外加一个议会席位,吕西安十分满意,来布卢瓦的这几个月可真是不虚此行,他都有点不舍得回巴黎去了。

  “当老伊伦伯格先生买下《今日法兰西报》的时候,它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作用。”吕西安说道,“但看看现在呢?其他报社的编辑都引述它的话,它是伊伦伯格的传声筒,并且声音洪亮到全法国都听的一清二楚。”

  “那份报纸今天的地位,是靠着黄金和钞票堆出来的。”夏尔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您可没那么多钱。”

  现在没有而已,吕西安心想,但他并没有去纠正对方。

  “您把请柬都发出去了吗?”吕西安问道。

  “一份都不少。”根据吕西安的安排,在明天白天的选举结束之后,他将要在卢瓦尔饭店举办盛大的晚会,一边庆祝一边等待开票的结果,虽说人人都知道,明天的选举一定是一场一边倒的胜利。

  “您的那位竞选经理今天一直泡在那座饭店里,和饭店的老板安排装饰和菜色什么的,简直就像个管家。”夏尔打了个哈欠,“我听说您上一次举办晚会时候,许多宾客都不太赏脸?”

  “是啊,那时候他们都事务繁忙。”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我想这次他们的时间恐怕就充裕的多了。”

  “他们一定很乐于向他们新的征服者效忠输诚的。”夏尔似乎深有同感,“这些绅士淑女们的脊椎骨还不如芦苇杆硬,在哪里都是这样。”

  “一个堕落的时代,不是吗?”吕西安说。

  “哪个时代都是堕落的时代。”夏尔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要和那些穿着华裳的鬣狗共度一夜……我可一点也不羡慕您。他们之前都盼着您倒大霉的呢,如今却要来和您把酒言欢,就像你们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

  夏尔的话提醒了吕西安,“您能帮我去草拟两封电报,发去巴黎吗?”

  “电报?”夏尔向后一仰,用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脑后,“发给谁的?”

  “给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子爵,邀请这两位大人物参加明天晚上的选举夜晚会。”

  夏尔盯着吕西安看了看,“我倒是不介意写这两份电报,可您觉得他们会为此临时来布卢瓦一趟吗?”他指了指书房一角的座钟,“现在是下午三点,等到他们收到电报最早也是晚餐的时候,要赶上明晚的宴会,他们可是明天上午就得上火车。”

  “恐怕不会来的。”吕西安赞同道,“但出于礼貌我也该邀请一下他们:阿尔方斯资助了我的竞选,而等我进入议会之后,也会成为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私人秘书。他们愿不愿意来是一回事,我该做的姿态总得做。”

  “好吧,我去给您写。”夏尔狡猾地笑了起来,“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当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愿意拨冗赏光呢。”

  不可能,吕西安心想,你以为我拖到这时候才给他们发请柬是为了什么?

  房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吕西安被吓了一大跳,他有些不悦地看着进来的仆人,“您有什么事?”

  “众议院议员,莱菲布勒先生来访。”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看上去令仆人十分慌张,“先生要我怎么办?”

  吕西安“嗯”了一声,“请带莱菲布勒先生到客厅吧。”

  “他来干什么?”夏尔也十分惊讶,“或许是来找您决斗的?”

  吕西安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莱菲布勒先生的形象,“我想不会,他可是个银行家,银行家是最珍惜自己的性命的,要是没了命,钱又有什么用呢?”

  “当年他可是个亡命徒,如果您让我写在报纸上的信息没错的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已经老了,再说他如果真的要决斗,也该派他的侄子来……啊,我差点忘记了,他的腿被打断了。”

  “那他为什么要来找您?他应该忙着拯救自己的银行才对。”如今莱菲布勒的银行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丑闻已经传扬开来,惊慌失措的储户们正涌进银行的大厅,试图取出自己的毕生积蓄。银行存在的基础并非黄金,白银或是钞票,而是信心,一个让人失去信心的银行家还剩下什么呢?

  莱菲布勒只能看着自己的财富如流沙般从手掌中流走,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这比把他车裂还要令他痛苦,吕西安摸了摸自己胳膊上之前受伤的地方,现在这个老家伙可知道在报纸上登载那些攻击人的话要付出什么代价了。

  “他是来投降的。”吕西安站起身来,“不过他本人恐怕不这样认为,莱菲布勒想必认为自己手里还有几张牌,想要用那些东西给他换一条退路,可他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明白那些牌很快就不是他的了,他所能做的只有摇尾乞怜而已。”

  “如果他摇尾乞怜,您会放他一马吗?”当吕西安走到门边时,夏尔问道。

  “即便我愿意,阿尔方斯会愿意吗?”吕西安反问,他可是还记得阿尔方斯在那场斗剑会后腰上的青紫和脸上肃杀的表情……莱菲布勒若是能保住命,都算他运气好。

  当他来到客厅时,莱菲布勒正端坐在椅子上,看到吕西安进来,他把腰挺的更直,竭力做出一副凛然的样子,就好像这样的作态能给他保留几分尊严似的。

  “是莱菲布勒先生啊。”吕西安冲着众议员点点头,他让自己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得意样子,猜测着莱菲布勒会不会火冒三丈。

  “没错,的确是在下。”莱菲布勒的嘴唇微微痉挛着,上面被咬出来的细小的伤口泛着红色,吕西安有些失望,若是对方在自己的客厅里失态,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让自己的仆人把这个混蛋丢到大街上去了。

  “那请问,我是为何有幸迎接众议员莱菲布勒先生光临寒舍的呢?”吕西安在莱菲布勒对面坐下,一字一顿地向对方发问。

  莱菲布勒脸上的颜色活像一句尸体,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毫无疑问,他心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您是来我这里演哑剧的吗?”吕西安不耐烦地说道,“如果您没有什么说的,那么就恕我失陪了——在选举日之前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

  最后一句话显然刺痛了莱菲布勒,他看向吕西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怨毒。

  “即便您取得了胜利,也该表现的谦逊一些。”众议员的声音一直十分沙哑,吕西安怀疑他恐怕是病了,“今日的赢家或许就是明天的输家,我也曾处在过您目前的地位,您应当对命运多一点敬畏才对。”

  “您来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吗?”吕西安无动于衷,“命运是由人自己写就的,昨日的因造就今日的果,在我看来您完全就是自食苦果罢了,若是您没有做报纸上指责您的那些事,我又怎么有机会拿那些罪状攻击您呢?”

  “我就不相信,您这么短的时间就爬上这样高的位置,完全是通过合法的手段。”

  “那您就去调查吧。”吕西安掏出怀表,“大概还剩下二十几个小时的时间。”

  他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去按墙上的电铃召唤仆人送客。

  “等等!”莱菲布勒从椅子上跳起来,汗珠沿着他的脸一路流到下面的山羊胡子当中去,“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吕西安停住脚步,“那就请讲吧,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时间有限。”

  “我想我们之前一定有什么误会……”莱菲布勒先生的声音逐渐变得缺乏底气,像是一个学童在向老师撒一个拙劣的谎,“我很遗憾我们闹到了如今这个样子,我今天来是想要和您商量一个让我们携起手来的途径。”

  吕西安几乎要笑出声来,“让我们携起手来的途径,这可真是投降的有趣说法。”

  “您既然说不出口。那么我就来替您说吧。”吕西安没有回到椅子上,而是站在原地,“您的银行要垮了,一个银行家最重要的资产是他的信用,丑闻加上挤兑,已经让您的信用缩水了一大半,再这样下去您的银行就要破产了。”

  莱菲布勒先生脸上首先是泛起受侮辱的潮红,而后又变成了绝望的惨白,“您说的没错。”

  “那么恕我直言,我实在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帮上您的忙的。”吕西安说道,“在我看来,人们对您失去信心,无非是觉得您的钱箱快要空了,在这种时候您应当去筹钱才对,我能帮您什么呢?我可掏不出几百万来。”

  “我已经在这样做了。”莱菲布勒颓丧地低下头,“可您的那位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他绝不肯放过我……”

  吕西安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做了什么?”

  “我早上接到巴黎的电报,交通部告诉我,我的铁路公司在巴黎-卢瓦尔-南特铁路上的经营许可将在本月底结束,从五月一号开始,我的列车就不能在铁路上运行了。”莱菲布勒恨的咬牙切齿,“这全都是该死的犹太人的主意!”

  “您指的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子爵先生吧。”吕西安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别人在我的客厅里对他不敬。”

  “在我接到交通部的电报一个小时后,您的那位朋友也给我发了一封电报,他出价八十万法郎,要买下我的铁路公司。”莱菲布勒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被他揉的皱皱巴巴的纸,“我的铁路公司的资产至少值三百万!”

  吕西安接过那份电报,扫视了一遍,又递回给莱菲布勒先生,“如果您不愿意出售,那就留着好了。”

  “为什么政府要终止我的许可证?”莱菲布勒看上去像是一只受伤的狮子,“他这么快就要买下我的公司,这难道是巧合吗?我很确定,这就是您的那位朋友一手策划的。”

  “我无法猜测政府这样做的动机,但他们想必有着正当的理由,如果您不满意应当去找他们申诉才对。”吕西安回答,“至于您的那家宝贝铁路公司嘛,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您不愿意卖掉的话,大可以留着。”

  “我的确在考虑出售,可绝不是以这样的价格!”莱菲布勒的山羊胡子抖动的更厉害了,“那个犹太人一定是买通了交通部,除了他,没人拿得到运营的许可证,那么还有谁会出价?三百万的资产,他想用八十万就买下,真是贪婪,无耻!”

  吕西安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您现在觉得这样的行为贪婪无耻,可我怎么记得,您的这家铁路公司的资产,本身就是按照这样的方法从亨利·杜兰德那里低价收购来的,那时候您也觉得自己贪婪又无耻吗?”

  莱菲布勒大口喘着气,“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价格……八十万救不了我……”他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对吕西安说,“他必须出的更高一些……”

  吕西安难以置信,这家伙现在还不清楚状况吗?“要我说,伊伦伯格先生的出价还显得太高了。您的那些资产:火车头,车厢,还有其他的机器,加在一起卖废铁,能卖出多少钱去?要是我来出价,就给那个价格再加上一万法郎。”他满意地看着莱菲布勒先生脸上肌肉的抽搐,“毕竟火车头到处都能买到,许可证嘛……可就没那么容易搞到手了。”

  “那么您就打算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破产吗?”莱菲布勒的声音听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您破产和我有什么关系?”吕西安感到十分可笑,“我们可算不上是朋友。况且在我看来,破产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哪一天您的现钱付不起当天到期的债务,那么您就破产了,就是这么简单。我能帮您什么呢?我可掏不出几百万来填您的窟窿。”

  “您可以让那个犹太人高抬贵手,让他出个更合理的价钱。”

  还口口声声“那个犹太人”?这老顽固真是没救了。“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您当初在报纸上登载了那么多的恶毒文章来攻击我,如今您时运不佳,却来找我的帮助,我可不是什么圣徒,被人在左脸打了一巴掌,还要把右脸也转过去。”

  “我当然不会让您白忙一场。”莱菲布勒似乎一直在等吕西安说这句话,“首先,我要向您表达诚挚的歉意。”

  吕西安微微皱了皱眉,“就这个?”

  “还有一件事……我女儿和我侄子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如果您向她求婚,我和莱菲布勒夫人都会非常荣幸的。”莱菲布勒看了一眼吕西安的反应,见他毫无表情,又补充道:“她将是我们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原来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我记得您女儿今年……还是个小姑娘吧?”

  “我们可以先签订婚约,您如今也很年轻嘛,过上十年左右您三十来岁,正好开始创建家庭。”莱菲布勒干笑着,“我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容貌,而且如果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高抬贵手,她的嫁妆也将会非常可观的。”

  吕西安想起莱菲布勒夫人那家传的大鼻子,他竟然想用这样一张空头支票糊弄我?

  “那您给伊伦伯格先生准备了什么好处呢,您不会觉得我说几句话,就能让他掏出几百万吧?”

  “他不是想要把银行扩张到布卢瓦来吗?我愿意把我的银行和铁路公司一起卖给他,总价五百万,其中两百万是我女儿的嫁妆,剩下的钱等到我死后也是她的,换句话来说,就是她丈夫的。”

  “您觉得您的这些资产值五百万?”

  “这还是已经缩水之后的!”莱菲布勒毫不退让,“这是我二十年来的心血。”

  “等到您破产以后,这些财产他用三分之一的钱就可以全部吃下。”吕西安不想再应付这个还在异想天开的家伙了,“您到现在还对他抱着鄙夷的态度,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要放您一马。”

  “可他的确是个犹太人!”莱菲布勒吼道,“人人都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样的低贱生物!”

  “可您偏偏就输给了一个犹太人。”吕西安走到墙边,按了按电钮,“趁您现在还没破产,给您的妻子和女儿留一笔年金吧,等她长大了给她找一个爱她的普通人做丈夫,别总想着把她像牲口一样卖出去。”

  “莱菲布勒先生要走了。”他转过头,冲着进门的仆人说道。

  莱菲布勒瞪大了眼睛,“您拒绝吗?”

  “是的,我拒绝。”吕西安感到复仇的快感盈满了自己的胸膛,“您或许还抱着大人物的骄傲,可实际上对于任何人而言,您都没有任何价值了,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就答应阿尔方斯的出价,因为您绝不会收到一个更高的报价了。”

  他在客厅里又坐了一会,直到莱菲布勒先生气急败坏的诅咒声音消失在外面的街道上,方才上楼去找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