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簇拥着吕西安离开乱糟糟的会场,来到俱乐部主席的办公室,而蒂贝尔先生连忙去找医生。

  幸运的是,在场的观众当中正好有一位外科医生,他是在行医完毕返回诊所的路上顺道进来看热闹的,因此随身还携带着药箱。

  医生对吕西安的伤口进行了检查,虽说流了很多血,样子看上去十分的吓人,但实际上伤口割的很浅,并没有伤到肌肉或是骨头。医生对伤口做了消毒和包扎,就放吕西安回了家。

  警察在一个小时后终于恢复了现场的秩序,然而那位向吕西安行凶的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了。由于此人的动作非常迅速,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长相和逃跑方向,甚至连吕西安本人都表示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到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作为吕西安的直接竞争对手,莱菲布勒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次刺杀最有嫌疑的一方。如今吕西安和莱菲布勒双方已经势同水火,而一旦莱菲布勒输掉选举,必然将要面临对其在布卢瓦数十年经营的总清算,因此这位现任议员绝不能接受在选举中输掉的可能。吕西安的异军突起让他的选情岌岌可危,而他之前也不缺乏用暴力解决障碍的前科,如果说他策划了这次刺杀,想要从物理上移除吕西安·巴罗瓦对他的威胁,听上去也十分有说服力。

  当天晚上,吕西安和莱菲布勒双方的支持者就在街上发生了暴力冲突,即便两位候选人都发表声明请自己的支持者保持克制,但当冲突结束时,已经有十余人受了伤,其中有几个人伤势还颇为严重。

  局势的恶化,让莱菲布勒先生成为了众矢之的,虽然《布卢瓦信使报》试图将吕西安描绘成冲突的罪魁祸首,可再雄辩的文字也比不上吕西安身上的伤口更有说服力。

  城里的许多人都看到了靠坐在马车里,面色苍白的吕西安,他的袖子上沾满了鲜血,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显然是在忍受着不小的痛苦。吕西安的英俊长相本就讨人喜欢,这般虚弱的样子更激起了不少年纪大的市民的保护欲,一时间巴罗瓦家的房门前堆满了市民们送来的鲜花和礼物,他的支持率也大幅攀升。

  时间过去了两天,此时已经是选举的前一天了。在这一天的上午,莱菲布勒先生的马车从自家的宅邸当中驶出,在全城的关注之下向吕西安家的方向开去。

  莱菲布勒先生坐的是敞篷马车,似乎是刻意地向所有人宣告他的这次出访似的,而这恐怕也的确是他的目的。

  在这个时候,他是否策划了这次袭击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在政治上,真相永远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了,重要的是公众对这件事的看法。吕西安毕竟受了伤,因此也就站在了道德的高地上,而莱菲布勒先生也只能主动低头,去探访吕西安。虽说看在旁人的眼里这算是示弱,可示人以弱,总比让公众觉得自己麻木不仁要强。

  所以,无论内心是否乐意,莱菲布勒先生都必须穿上全套礼服和勋章,乘坐自己最好的马车,去探望自己恨不得徒手活活掐死的对手,而在整个过程中还必须表现的和蔼可亲,就好像双方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一般。

  马车停在了巴罗瓦家的房子前,那里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市民,当莱菲布勒先生抵达时,几个他的支持者向他报以掌声,但很快这掌声就被更大的嘘声所淹没了,就像一朵小浪花被一个更大的浪头一口吞掉了。

  莱菲布勒先生隔着围墙朝着宅邸里打量着,但他能看见的只有院子里大树那穹顶似的树冠和覆盖着爬山虎的外墙。

  他挥手示意跟车来的贴身仆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去敲门,那仆人从马车夫身边跳到地上,走到花园的铁门前,用手拍了几下。

  过了一分钟的时间,吕西安的仆人出现在了门的另一面。

  “我的主人,众议院议员莱菲布勒先生,特意来拜望男爵先生。”莱菲布勒的仆人将自己主人的名片递给了同行。

  吕西安的仆人接过名片,但却并没有将铁门打开,“男爵先生出去了。”

  莱菲布勒的仆人看向自己的主人,车上的莱菲布勒先生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可否让我的主人进去等?”

  门里的仆人摇头,“我不能把没来过的客人不经过主人的同意就放进来。”

  这话说的声音足够响亮,就像是城堡的守将大声拒绝来劝降的使者,周围的观众都听见了。

  车上的莱菲布勒先生吃了个闭门羹,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又慢慢变得铁青,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捏着自己的胡子,将梳理的很好的山羊胡都捏的变形了。

  莱菲布勒的仆人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回来像主人复命,可回答他的只有主人的一记斜眼和一声冷哼,一肚子邪火无处可发的莱菲布勒先生把自己的不满都投射在了仆人的身上。

  “现在回府吗,先生?”马车夫转过头来问道。

  莱菲布勒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既然进不去,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如今是下午两点,太阳正高挂在天顶上,虽说还是春天,可阳光也已经足够刺人,天气也热了起来。为了让全城人见证自己的郑重其事,莱菲布勒先生穿着全套礼服,还专门选了敞篷马车,因此面对着头顶的阳光,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遮盖。

  看热闹的众人都躲进了街边屋檐的阴影里,而莱菲布勒先生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中间,众议员高踞在车上,简直如同田地里用来驱赶乌鸦的稻草人。

  “这天气坐在外面晒太阳,可真是够受的!”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一个中年人一边喝着冰过的啤酒,一边用手指指点点外面的众议员,“还穿着这一身行头,简直比盔甲还要厚。”

  “可不是吗?”他的同伴赞同道,“这位老爷可真是自讨苦吃,既然别人不在家,就走好了,何必要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口等着呢?这不是自取其辱嘛。”

  “还不是为了前几天的那一刀。”旁边桌的人插言道,他看上去六十来岁,有着花白的头发,戴着金边夹鼻眼睛,看上去像是教师或是律师一类的人物,“如果今天不来这一趟的话,他的选举恐怕也就没得救了。”

  “谁叫他让人捅了那年轻人一刀呢?”有人叹气道,“为了个国会的议席,险些闹出人命来。我要是巴罗瓦家的小子,即便在家也把他晾在外面晒着。”

  “恐怕已经闹出人命了,那几个之前打架受伤的人还躺在医院里,听说有一个脑袋被人用石头砸开了花,恐怕是活不成啦。”

  “也不能说那次刺杀一定是莱菲布勒安排的,”那位戴眼镜的老者严谨地说道,“但他看上去的确是受益最大的人,而从犯罪中受益最大的人往往就是真正的凶手,这是一条法学上的原则。”

  “这条原则造成了多少冤假错案啊!”有人颇为不屑地反驳,“依我看来,这场刺杀说不定就是吕西安·巴罗瓦自导自演的哪!”

  “这话可太离谱了吧,男爵先生可是实打实的受伤了。”

  “有什么离谱的?”那人瞪大了眼睛,将自己的杯子砸在桌上,“如果那刺客真的想要小吕西安的命,那就应该朝着他的胸口捅呀!一刀插进肋骨里面,即便不死也得在床上躺几个月,还选什么议员呢!即便第一刀没捅到,也来得及再捅上几刀,可那刺客反倒掉头就跑了。”

  “如今可倒好,胳膊上挨上一刀,换一个国会议员的席位,这可是桩好买卖,我都愿意让人给我胳膊上来一刀了。”

  “你们看,对面的主人回来啦!”一个人突然站起来,指向外面的街道,打断了咖啡厅里正热闹的谈话。

  果然,吕西安的马车出现在了街角,与莱菲布勒先生不同,他坐的是带车顶的马车。

  敞篷马车上的莱菲布勒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吕西安的到来,他用手梳理了一番为数不多的头发,这些头发粘满了汗水,像是被狂风吹折的芦苇一样,贴在他的头皮上。汗水让他的硬领变了形状,领带也松开了,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实在是大失体面。

  吕西安的马车在莱菲布勒先生的马车旁边停了下来,这条道路本就不甚宽阔,两辆马车并排停下,就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了。

  吕西安将车窗放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莱菲布勒先生,但目光中并没有太多惊讶。他早就料到莱菲布勒先生势必要来走上这一遭。

  “下午好,莱菲布勒先生。”他微笑着向莱菲布勒先生点了点头,“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莱菲布勒在太阳光下晒了这么久,有些气急败坏,吕西安表现的这种礼貌,在他看来恐怕就是一种嘲讽和挑衅了。他的脸呈现出猪肝的颜色,吕西安几乎怀疑他会当场心脏病发作或是中风什么的。

  “听说您受了伤,我是来探望您的。”莱菲布勒先生几乎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了回答,“然而您的仆人告诉我您不在家,而他没有您的准许也不能让我进去等。”

  “您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他有些尖刻地点评道,“现在还能出去参加活动,说明那一刀没有伤到要害。”

  “真抱歉让您久等了。”吕西安微微欠了欠身,“但我今天必须出门——我去探访了在前两天的斗殴当中受伤的市民。”

  在之前的暴力冲突之后,莱菲布勒抱以乌龟似的装死态度,就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他的这种举动也可以理解,毕竟那些最早开始煽动和破坏秩序的地痞流氓是他背后操纵的,后来事情失去了控制并不是他的授意,但他身上毕竟还是沾上了污泥,也只能暂时失声。

  莱菲布勒不便发声,将舞台整个让给了吕西安,而他也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宣传机会。作为挨了一刀的受害人,他本来就有道德优势,如今正好借机将这个道德优势发扬光大。

  在暴力事件平息之后,吕西安的人立即将伤员送去了红十字会医院,同时他从之前的善款里抽出了三万法郎,用于受伤者的治疗费用,无论他们站在哪一方。这样中世纪骑士风格的慷慨举动,为他赢得了大量好评,不少莱菲布勒的支持者对他的印象也大有改观。

  而今天上午,吕西安更是亲自前往医院探望,他和如今还在医院躺着的伤者握手,询问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困难。这样的姿态令其中支持莱菲布勒的伤员也十分感动,有几个人甚至当场表示,即便是让家人抬去投票站,也要给吕西安投上一票。

  听了吕西安的话,莱菲布勒果然更加不满了,这不满当中又夹杂了一丝懊恼,他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您倒是想的很周到。”莱菲布勒话里充满酸意,“想必今天这一次走动,又给您拉来了不少的选票吧。”

  吕西安嘴角微微弯了一弯,“议员就是为市民们服务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有所表示才对。”

  “看来您已经把您当作议员了。”莱菲布勒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这恐怕还是要唯公议是从。”吕西安拉开车门,“您瞧,这天气这么热,我还让您在大门口晒着,可真是太失礼啦,我们还是进去谈吧。”

  莱菲布勒重重地上下晃晃脑袋,同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由于在车上坐了太久,他落在地上时一下没站稳,差点一屁股坐在马路上。

  吕西安的仆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已经跑来拉开了铁门。

  “请您进来吧。”吕西安热情地招呼着莱菲布勒先生,还用手挽上了对方的胳膊,就好像是怕他跑掉似的。

  两个人挽着胳膊进了院门,就好像他们是一对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对面咖啡馆的客人们看着这副景象,无不目瞪口呆,有几个甚至还笑了起来。

  “看来当政治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工作。”有人点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