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写的信,连同他的一篮子油桃,被装上了第二天途经布卢瓦的快车,送去了巴黎。

  第三天的下午,邮差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回信投到了吕西安家门口的信箱当中,这封信写的很短,用贵族阶级那种克制的语言表达了伯爵对吕西安的感谢。

  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来看这封信,可能会认为德·拉罗舍尔伯爵表现的很冷淡,但吕西安看到信件上的字体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这封信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亲笔所写,而非由他的秘书所代笔,这样的信件可是不多见的。

  与德·拉罗舍尔伯爵拉近了关系,吕西安放心了不少,他又开始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竞选活动当中。

  随着候选人辩论和投票日的靠近,吕西安和莱菲布勒两方的气氛变得愈发剑拔弩张。在当时的一些城市里,曾经发生过双方候选人的支持者在街头用暴力进行“对话”的不幸事件,因此所导致的暴乱也屡见不鲜。布卢瓦城的气氛虽然还没有紧张到这个程度,可到了辩论之前的几天,双方的支持者们见面的时候,气氛也显得颇为怪异。

  蒂贝尔先生一直在和吕西安发展的新线人,《布卢瓦信使报》的拉萨尔联络。拉萨尔先生比起刚刚落入吕西安的股掌当中时,显得配合了不少。而随着吕西安的选情日益看涨,他提供情报的时候也变得更加主动,很明显是在主动向吕西安卖好。如果莱菲布勒这艘大船要沉下去的话,他想必是已经做好了跳船的准备。

  根据拉萨尔先生送来的情报,莱菲布勒正在准备发起一场舆论攻势,对吕西安和伊伦伯格家族之间的联系进行攻击,将他描绘成犹太银行家的代理人,借以激发保守的布卢瓦市民对吕西安的恶感。

  对于莱菲布勒的这一图谋,吕西安早有所料,他对此并没有过于强烈的反应。如今阿尔方斯已经在巴黎开始准备那场对莱菲布勒的诉讼,而在诉讼开始后,所有关于莱菲布勒的黑材料都将被公布,那才是彻底决定选举走向的时刻。

  果然如拉萨尔先生所说,距离辩论的日期还剩下四天时,一篇名为《伊伦伯格银行的触角》的评论员文章,登上了《布卢瓦信使报》的第二版,这篇文章对不久前刚刚在布卢瓦大出风头的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进行了直接的攻击,同时试图将吕西安描绘成这位银行家的傀儡。

  “……伊伦伯格银行在二十年的巧取豪夺之后,已经被法兰西人民的血肉饲养成了一头不知餍足的怪物,它的触角横跨金融业,工业,运输业等与国计民生相关的各个行业,用来吸血的分支遍布全国甚至全欧洲的各个城市。”

  “对于这头怪兽来说,无节制的扩张和掠夺,是其存在的目的本身。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它就必须开拓市场,将它的触角伸到更多的地方去,而这一次,伊伦伯格父子选中了我们美丽而富饶的城市——布卢瓦。为了达到他们侵入本地市场的目的,他们选择了一个趁手的工具,即所谓的众议员候选人吕西安·巴罗瓦,一个出身本城的冒险家,如今则以德·布里西埃男爵的名号自吹自擂。”

  “这位男爵先生在伊伦伯格家的支持下,开始竞选本城的议员,而他所选择的策略之一,是用伪善的亲民面貌来迷惑大众。本报的读者们想必许多已经见识到了此人拙劣的政治表演,这位当代的喀提林,在我们平静的小城里煽动群氓,人为地激化着社会矛盾,想要从中渔利。他和他的党羽们竭力为自己涂脂抹粉,想要把自己描绘成‘人民之友’,可他们却似乎忘记了要把自己身上沾上的那些犹太人的臭味也遮掩一番!”

  “而这位男爵先生的第二招则是金元政治:本报的读者们想必不会忘记,几天前,正是在这位德·布里西埃男爵的募捐会上,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慷慨地捐助了大笔的资金。许多单纯的市民们,为这所谓的‘善举’而拍手称道,然而这所谓的‘善款’,又有多少能够真正用来帮助伤者和他们的家属呢?这笔钱究竟是慷慨的捐助,还是同党之间的私相授受?”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位德·布里西埃男爵收了伊伦伯格家的慷慨捐助,势必要投桃报李,为这位银行家的利益而鼓与呼;布卢瓦城接受了伊伦伯格家族的所谓‘善款’,就要接受随之而来的‘投资’和‘分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和吕西安·巴罗瓦联手,要将布卢瓦变成这个邪恶的犹太商业帝国拼图上最新的一块……”

  阿尔方斯想必在当天就读到了这份报道,那天晚上,吕西安就收到了他的电报——之前计划好的诉讼已经写好了诉状,并不公开地提交给了高等法院。

  吕西安握着电报局送来的这一张薄薄的蓝纸片,从那几行短短的字当中,可以清楚地体会到阿尔方斯的愤怒——犹太人通常是不喜欢被别人揪住自己的民族身份来攻击的。

  他让人写了一篇文章,要求在报纸上予以登载,然而却被《布卢瓦信使报》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即便由股东杜兰德出面也毫无通融之意。这样的决定不但得罪了杜兰德,也得罪了其他的小股东们,这些股东还是希望报纸能够保持住起码的中立性,否则等到选举结束,得罪了一半读者的《布卢瓦信使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面对股东们的反对,小莱菲布勒毫不让步,这当然是来自于他叔叔的授意,吕西安的这篇文章终究是没有发表。

  不满足于第一次攻击,《布卢瓦信使报》趁热打铁。第二天早上,当吕西安打开报纸时,发现同样的版面上又登载了一篇新的文章:《国际犹太银行家的阴谋》。

  “这真是没完没了。”吕西安心想,看来莱菲布勒这一方也的确是急眼了,连续两天发这样的文章,已经算是把双方之间最后的一层遮羞布彻底地撕了下来。

  这篇文章的作者在他的文章当中不断叫嚣着各种小题大做的词句,例如“犹太人的阴谋”,“死要钱的民族”,“出卖基督的人”,“背后捅刀的卖国贼”。他似乎认为以阿尔方斯为代表的犹太银行家有个统治世界的图谋,而他们统治世界的关键点就在布卢瓦城。

  这位作者的这些哀泣读起来,就好像是阿尔方斯不但把他弄破产,还带着一群打手冲进他家里,将屋里的东西全砸个稀巴烂,再用穿着带马刺靴子的脚在他的肚子上乱踩一通,最后还把他的妻子女儿抢去抵债了似的。

  “对一些重要的事实,善良的法国人们已经忍耐了太久,而我们作为记者,有的是出于审慎,而更多的则是由于恐惧,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关于这些犹太银行家,不消作者多说,诸位读者想必都已经有所了解。至于他们的钱从何而来,这也十分清楚:通过巧取豪夺和欺诈,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父亲已经积攒了巨额的财富,而这些财富也成为了他们用来撬动政局的杠杆……”

  “……从布卢瓦的银行业开始,伊伦伯格家的触角将伸向各行各业,在这一地区遍地开花,这使得那一帮人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大步——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成为法兰西的幕后操纵者……”

  “……而伊伦伯格和他的同伙在法兰西的阴谋,是一个更大规模的犹太人阴谋的一部分。这一阴谋由一些著名的国际银行家共同策划,例如那个分支遍布欧洲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为俾斯麦服务的布莱希罗德,还有奥匈帝国的埃弗鲁西家族,这些犹太人就像是病毒,感染一个又一个国家,破坏他们的金融和经济秩序,用这些民族的鲜血充实自己的金库。久而久之,各个高贵的欧洲民族不断衰落,而犹太人则不断壮大,就像寄生虫杀死了宿主一般,犹太人也将实现他们的目标——犹太人统治世界!”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吕西安将报纸卷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恐怕只有白痴和疯子才会相信这些东西。”

  话虽这么说,可吕西安心里明白,有不少人还是会相信这篇文章当中所提到的这些荒诞不经的观点的,或者说,他们本身就这样认为,而这篇文章的胡言乱语,恰恰说到了这些人的心坎里去。

  所有的政治思想和理论,所回答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谁是我的朋友,谁又是我的敌人?人类作为群居动物,天生就有抱团的需求,而且会选择自己所认为的“朋友”一起抱团,而将“异类”排除在外,无论是社区,阶级,还是国家,都是用这样朴素的逻辑组织起来的。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了“异类”和“敌人”,任何一个共同体都不能稳固存在。

  犹太人作为流浪千年的民族,他们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都与本地人不同。而他们由于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从中世纪开始就普遍从事商业和被视作罪恶的银行业,这也让他们在公众舆论当中被视作奸诈狡猾的民族。这样一个富裕却缺乏政治话语权的民族,从罗马时代开始,就是充当”异类“的最好选择。

  法兰西作为西欧的文明国家,并没有如东欧的俄国那样浓厚的排犹主义,但人们也普遍将犹太人视作异类。犹太银行家们的所作所为,也令许多人对他们抱有敌意,而上层阶级的法国人也或多或少地在将不满的怒火引导到犹太人身上。自从普法战争之后,法兰西的复仇主义烈火丝毫没有熄灭过,这些复仇主义者普遍将犹太人视作用金钱就能轻易收买的潜在卖国贼。在各种因素的共同助推下,反犹太主义的野火正在不断蔓延,而在外省表现的更加强烈。

  这一系列文章在布卢瓦城里引发了讨论,除了双方的死硬派支持者之外,其他的中间派对于这些文章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虽然抱着对犹太人本能的不信任感,可毕竟阿尔方斯曾经来到过这里,亲自和他们见过面,这些市民们很难将这个英俊礼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与报纸上描绘的那个恶魔联系在一起。

  吕西安决定不再理会这些无聊的攻击,他按铃让仆人收走这份被他揉成一团的报纸,同时下令备车,今天下午,他要去本市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发表演讲,这是几天前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马车带着吕西安先来到竞选总部,接上了蒂贝尔先生。

  “您怎么啦?”他看到上车的蒂贝尔先生哭丧着脸,两条眉毛朝下耷拉着,胡子也卷了起来,就像是被雨水击打过的叶子一般。

  “拉萨尔刚刚给我送了信。”竞选经理说话时很难掩饰自己的烦躁,“今天早上他听到莱菲布勒和他的侄子谋划,要把您今天下午的演讲搅乱。”

  “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花钱雇一些人去砸您的场子,例如在您演讲的时候喝倒彩,或是朝台上丢东西什么的。”

  吕西安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莱菲布勒的确是感受到了压力,不然也不会连如此下作的招数都要使出来。放在几个月前,这位现任议员恐怕还是摆着绅士的谱,下不了这样做的决心呢。

  “您看下午的活动要不要改期?”竞选经理问道。

  “这不可能。”吕西安十分坚决,“因为这样的小伎俩就临阵脱逃,那我岂不成了笑话?莱菲布勒还不知道要在报纸上怎么编排我。如果他们要搞下流手段就让他们来吧,他们要自降身价,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

  “可是……”

  “您哪里来的这么多顾虑?”吕西安也有些不耐烦了,虽说他对于之前的那些攻击文章抱以不屑一顾的态度,但那些文字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的心底里憋着一团火,而这团火并不像是明亮的篝火,而是暗自燃烧的炭火,虽然没有什么火苗,但却是同样的炽热烧人。

  退伍军人俱乐部位于城市的东边,之前曾经是一座小旅馆,在复辟王朝时期,这里的主人曾经对她进行过改造,安装了一些现代化的设备,试图和卢瓦尔饭店竞争,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从此就日渐衰落。本地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在十年前低价买下这栋建筑,并加以改造后将俱乐部的会址搬到了此处。

  吕西安抵达了会场,听差立即将他从小门带到了后台。

  吕西安从后台隔着帷幕看向大厅,大厅里坐了不少人,坐在前排的都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绅士,他们的身上都佩戴有五颜六色的勋章和服役纪念章。

  他的目光移向这些人的后面,在大厅的后部有一些站着的人,虽然还有一些分散的座位,但他们并没有去坐,而是抱团地站在一起。比起前面坐着的观众,他们看上去都年轻很多,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的勋章。这些人都带着小圆帽,将头低着,目光看向地板,就好像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们的脸一般。

  吕西安朝着身后的蒂贝尔先生轻声说道:“您去找警察局长,请他派一些人来。”

  时钟指向下午两点,俱乐部的主席准时走上了演讲台,他向在场的观众介绍吕西安,同时做手势示意他上台来。

  吕西安面带微笑地走上台,前排的观众纷纷鼓掌,然而大厅的后面却传来了不和谐的嘘声。

  前面的许多观众被后面的动作吸引,转头朝后看,那些人看到自己引来了观众的注意,表演的更加卖力,一时间嘘声和倒彩声变得异常响亮。

  “感谢俱乐部主席的邀请,让我今天能够有机会在这里对诸位发言,”吕西安悄悄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从口袋里掏出演讲稿来。

  后面的人起哄的声音更大了,有些人甚至一边喝着倒彩,一边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一跳一跳,他们的鞋底撞击地板,发出讨人厌的磕碰声。

  正常的观众看向这些流氓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不友善,而吕西安的支持者们已经开始怒目而视,有些脾气火爆的人甚至都解开了衬衣的袖子,看上去是打算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一队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进入大厅,将两拨人分开来,暂时阻止了暴力事件的发生,然而两拨人却依旧在隔着警察互相叫喊着,就像是攻城战中隔着护城河对骂的两军。

  “……诸位都曾经为法兰西付出过青春和鲜血,你们继承的,是那些在奥斯特里茨,马伦戈,耶拿和滑铁卢抛洒热血的法国人的精神,”吕西安将声调提的比平时都要高,但是语速并没有做太多的改变,“我的父亲也曾经是你们当中的一员……”

  “而你现在连你的父亲一起出卖啦!”有人在后面大喊着。

  吕西安咬了咬牙,告诫自己务必要镇定,“你们是当之无愧的爱国者……”他接着说道。

  “而你是把这个国家零敲碎打当作废品卖给犹太人的叛徒!”又是一个同样讨厌的嗓音。

  “……今天参观诸位的俱乐部,我深深感到这是供我们国家的勇士安然享受退休生活的良好场所,”吕西安将今天的重头戏留在最后,“之前我在布卢瓦城堡所筹集的善款,我已经开始建立基金会来运营这笔钱,我也很高兴地宣布,基金会将对这座俱乐部进行资助!”

  前排的观众开始鼓起掌来,而俱乐部的主席看上去最为激动,他连自己的手都拍红了。

  “你们这群傻子,这都是犹太人的脏钱!”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在后面大声喊道,他的帽子已经被人挤掉了,“打倒犹太人!”

  一个坐在第三排的老人站起身来,他胸前挂着荣誉团勋章的绶带,“这个俱乐部不欢迎破坏者和煽动者,如果你们不愿意安静地听,那么就请滚出去!”

  “该滚的人是你,该死的老东西!”那中年人一边叫骂,一边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朝那老人扔了过去,然而他扔的不够远,那东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了第五排的一位身材富态的先生的脑袋上。

  “哎呀!”这个倒霉鬼感到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脑袋顶上往下流着,他用手一抹脸,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蛋液。

  就像“埃姆斯电报”引发了普法战争,这颗鸡蛋也彻底引爆了场上的局势。后面的那些地痞流氓看来是有备而来,他们纷纷从兜里掏出鸡蛋和番茄,朝着前排扔去,一时间斥骂声,起哄声和妇孺的哭叫声充满了大厅。

  吕西安在讲台上念完了自己的演讲稿,有不少鸡蛋和番茄朝着他飞来,然而却都因为距离过远,而落在了中间区域某个人的头上,引来一阵难听的诅咒。

  他收起稿子,准备下场,如今的情况只有警察能够控制了,而他所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明白,莱菲布勒应当为此负责,而他已经有了相应的计划。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侧面的走廊里窜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大厅里的热闹吸引,等到大家发现他时,这人已经窜到了吕西安眼前,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锉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将锉刀刺向吕西安,手无寸铁的吕西安用胳膊去挡,那锉刀划破了他的袖子,却没有伤到要害。

  那人还想要再刺,可安保人员已经冲了上来,他只能调头就跑,消失在他来时的那条走廊里。

  “您没事吧?”蒂贝尔先生脸上的肥肉因为紧张不住地跳动着,他惊恐的看向吕西安的袖子,鲜血已经浸透了布料,在上面留下巨大的暗色斑点。

  人群因为场上的局势变化而愣住了几秒,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无论之前的立场如何,都惊恐万状地朝出口涌去,就像是一群急着从沉船上逃命的老鼠。

  “我们也走吧。”吕西安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那血摸起来黏糊糊的,还有一点温热,“这里没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