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65章 绿衫石像

  “没有人能从一开始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唐诘叹气, 感到斯宾塞的想法十分地不可理喻。

  “正是因为人对未来一无所知,所以才会抱有期待。你确信眼前的局面是我造成的,但在我看来, 这一切却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他不能动摇,尤其不能在自己的敌人面前动摇。

  “神明即是怪物”的说法,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说,然而,从远在雾岛的周友生口中, 他却听过背道而驰的理论。

  “神明和人类没有差别。”

  唐诘很难分辨, 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种,尤其是在他亲眼见到菲尼克斯之前,他原打算将这问题给搁置,但却偏偏有人送上门,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在斯宾塞口中的“神”明显就是自己的情况下,相较于前一种带有贬义的观点,他自然更偏好后一种。

  他自认为具备一个活人应该具备一切, 从记忆到认知,从喜好到情感, 更何况,哪怕仅仅是从完整性上判断,自己也远比斯宾塞更接近人。

  不过,真是如此吗?

  除了认知, 斯宾塞和人类也没什么差别,不,光凭认知这一项的差别就足够让他脱离人类的范围了。

  对方不认为自己是人, 而将自己当做道具、武器或别的什么没有生命的物品,就像奥利维亚, 哪怕外表再类人,但自我认知依旧是自然女神为了消化力量而塑造出的炼金生命,哪怕伪装再好,当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唐诘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不同。

  只是她与人类生活的时间更长,能够读取人的情绪,尽管并不精通模仿,但也不会露出破绽,而斯宾塞的来源,或者说,制造他的素材,本就是人类的记忆,那他和人类的相似也并非不能理解。

  但他们都绝不可能是人。

  既然他们都不是人,却根据某些表象,判断他也不是人,并由此产生对同类的喜爱或是对敌人的提防之类的反应,不是一样很荒唐吗?

  斯宾塞在故意动摇和模糊他的认知。

  唐诘意识到对方用了和奥利维亚类似的手法,不过,因为时间紧张,用得更加粗暴,所以,非但没能让他产生任何纠结的反应,反倒感觉颇为可笑。

  他脑海中有一瞬间闪过怀疑,万一对方说的是真实的呢?

  但这怀疑之火却在顷刻之内遭到扑灭,因为无论对方的斥责和怨恨有几分真实性,自己都不能动摇。

  既然如此,真实与否便已然不重要了。

  “人与人互相选择的结果……”

  斯宾塞闻言,扶着额头,轻轻笑出了声。

  “现在的你竟然是这种天真的性格吗?按照你的说法,莫非我出现在这儿只是一桩恰到好处的巧合?

  “你莫非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我将你先前的话还给你,倘若你不希望见到更多的灾难出现,最好的方式就是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你做得到吗?你连自己到底该去什么地方都不明白,所谓的选择,不过是让别人被动承受你带来的后果。”

  他说完这通话,便恢复了冷静,目光平淡地垂下,似是注视着地面上不存在的影子。

  “你离开吧,我很期待你和菲尼克斯见面带来的结果。这事本和我毫无关联,不过,我如今到底生活在这个世界,你能够带给我的利益大过弊端,这就足够了。

  “虽然我无法认同你,但我也只是一段将记忆困在过去的执念,生存还是消亡和你毫无干系,如果可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干预我的选择,更不要试图控制我。”

  斯宾塞一连用了三个否定句,全然不像是无关的语气,目光沉冷。

  “我不介意和你鱼死网破,纵使没法彻底杀死你,能打破你的计划,也是我赚了。”

  但正如他所说,斯宾塞仅是一段记忆,真正与此事相关的,必然只可能是周友生本人,可他已经将这段记忆全部抛下,充当随时可能随着坐标启动而消耗掉的空间魔力,那这件事便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了。

  况且,哪怕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知道自己如今的打算,难道还会想来阻止他不成?

  在炼金学派的计划中,自己可什么都没做,他只不过由着珀西瓦尔去联络菲尼克斯,再去搭对方的便车。

  唐诘一步步后退。

  他依旧不明白斯宾塞的敌意从何而来。

  离开约翰蒙德居住的山洞,日夜不休地向东南方向奔袭,一路避开人群密集的城市,防止炼金学派从他行走的路线发现纰漏,等待抵达埃尔夫火山脚下,又过了大半个月。

  也许是因为多次空间置换带来的效果,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相较穿越前似乎有了很大提升,但他也不清楚到底提升了多少,有时候又会怀疑,他穿越前便有这样的时间感和空间感,但只消片刻,又被他自己否认。

  倘若从前的他有这样的时间敏感度,那就不会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唐诘很清楚自己曾经很容易陷入到思绪里,一旦专注己身,便会疏忽掉对外界的感知,尤其在灯光恒定的室内,时间感便会轻易地模糊,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每天早上坐在公交车上,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原地转圈,方向感一塌糊涂。

  于是,他便只好将自身的变化归功于天上随着自己的移动,缓慢腾挪转动的群星,异世界的大气污染近乎于无,按照一天之内早中晚的时辰,再对比星辰在自己周围的位置,便能有把握地继续向前行走。

  可是当他使用这一方法判断自身的位置以及前行方向时,却又难免会想起菲尼克斯,从科梅罗和阿尔特弥亚图书馆里的各类传说史料,最后落到自己跌入记忆回廊后,所看见的赤潮王国毁灭时的场景。

  太阳近得仿佛能够随手就触碰到,灼热的高温几乎要将人融化,海面嶙峋的礁石下,滚烫的海水既像是烧沸了的油,又像是奔涌不休的血液,自天空坠落的陨石捎带着火焰,在海平面上爆炸开,席卷起翻滚的热浪。

  那一刻分明是光明距离自己最近的时候,但映入眼睛的,却仅剩下了黑暗。

  在缓过神后,他才意识到,不是世界只剩下黑暗,而是光亮太过靠近,导致他的双眼受到了伤害,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埃尔夫火山附近的生命力远比他离开时更加旺盛,繁茂的植被覆盖了山野,泥土松软又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露水的清新气息。

  唐诘留意到在树枝上俯冲而下的飞鸟,将地上爬行的幼虫叼回巢穴后,又飞到其他鸟类的巢穴里,将蛋壳给敲开,径直将蛋液喝下肚里,机敏地打量四周一圈,还没来得及飞远,从另一棵树的树冠上,一条枫红色的巨蟒无声地拦住它的去路,将其一口闷入腹中,又重新缠上树枝,慢慢悠悠地睡下。

  他将自己藏在空间屏障后,一动不动地见证着这一幕,久久没能回神。

  “魔兽对外部环境的变化最为敏感,一旦察觉到细微的预兆,便会疯狂地开始狩猎彼此,储存更多的魔力,预防危险的到来。

  “可它们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生死全靠听天由命,珀西瓦尔想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可他会成功吗?我们也不知道。

  “当□□启动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在离开之前,他和米娅在辛西娅的监视下,翻阅着历年天象观测的资料,当时珀西瓦尔已经离开,辛西娅喝着咖啡提神,撑着快要合拢的双眼,用近似嘲讽的语气笑着说出这番话。

  最初听到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嘲讽珀西瓦尔异想天开,可每当她陷入沉思,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见,浮现出肖似落寞般的神情,又叫人忍不住怀疑,她嘲讽的人,实则只是她自己。

  “明知守在这颗星球已经毫无希望,还想努力做点什么挽救这种局面,我与其他人姑且不论,珀西能够独善其身却困在原地,还真是可悲。”

  她睡倒在操作台上,手边是一张未完成的图纸,从轮廓隐约可以看出,是一艘舰艇的形状。

  唐诘没给予任何评价,他也知道她不需要任何回答,当他翻阅完资料,便离开了阿尔特弥亚,可如今来到魔兽森林,想要验证辛西娅带来的情报的真实性,可直到真正抵达后才发现,事情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与其说是原始,不如用生机勃勃来形容这片森林里的环境更为恰当,相较魔兽,反倒是魔植生长得更加茂盛,分明早过了立夏,可单从气温判断,却仿佛仍在春天。

  光与热的魔力日渐稀薄,生命与自然的魔力节节攀升,魔兽与魔植迅速适应了环境的变化,人类还在试图打造新的温室,装进方舟里寻找新的家园。

  他往火山深处的祭坛走去,小心地掩盖着自己的痕迹,如石雕般站在褪色的壁画附近,不做出任何行动,也不说出任何言语。

  等了三天,依旧只有潘独自一人驻守在祭坛前,无论是梅格还是其他孩子,似乎都早已离开。

  可这是背叛吗?

  不,他们是被潘给赶走的。

  诚然,唐诘并没有亲自看见此事的发生,但是他总不至于连潘身上缠绕着的将死一般的暮气都未发现。

  这三天里,对方没进任何食水,也没有离开祭坛一步。他趴坐在祭坛边缘,像是睡熟了一般枕着手臂,蝠翼虚拢着上身,像是初生的羊羔在冷寂的冬夜里,汲取一点少得可怜的温度,阻止生命的流失。

  唐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正如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踏上返回阿尔特弥亚的道路。

  “我不应该阻止他。”

  哪怕已经知道,潘的死亡很可能导致他体内蕴养的细菌和病毒全部失控,引发大范围的瘟疫,但是唐诘依旧什么也没做,甚至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既然潘没有延续生命的意愿,那我就不该为了自己和其他人去打搅他最后一段独处的时间。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赶走了自然议会的所有人,独自守在距离炼金学派最近的圣地里……”

  潘是知道自己死亡可能的后果,想要施展报复吗?

  不,唐诘没有发现怨恨,对方的情绪体现出一种近乎无我的宁静,连吹响芦笛,也会担心惊扰到对方,他站在附近时,便像是被无声的氛围扼住了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

  在失忆的约翰蒙德身上,存在着一种如出一辙的气质。

  用类神性进行描述,并不恰当,更合适的,应该是将其形容为自我献祭的殉道者,是主动走上祭台的羔羊。

  在想到这个比喻后,唐诘却又意识到。

  这气质的并非是包容,而是苦难镌刻在他们身上的伤疤,因为遭遇过的事太过难以忘怀,又在沉默中日复一日地消磨,看似打磨得光滑崭新,实则隐藏在皮肤下,从未消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