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和自己应该是熟识。
在唐诘根据对方称呼自己时的语气做出以上判断后, 又略微有些迟疑。
过去的自己竟然没有用赫德这个假名敷衍对方，而是用上真名，应该算得上是郑重的态度了吧。
可现在这情况又算是什么呢？
在炼金学派中, 某核心成员的私人领地里发现了曾经的朋友惨遭拘禁？
不对，蒙德口中用他自己的记忆饲养的空间系魔兽，指的该不会就是面前这个明显属于周友生分离出去的记忆体吧？
“记忆留影原来可以在画廊之外的地方活动吗？”
唐诘感觉像是有擀面棒在脑袋里搅动著脑髓，混乱的思绪繁复到了令他头痛的地步，粘稠地混淆在一起, 再也分不清每一个念头的来路和去处。
“在画廊之外活动？”
斯宾塞打量著他, 摇了摇头。
“所谓的画廊，不过凭借记忆拼接的迷宫，一旦失去记忆，也会随之崩塌。
“他们又不是迷宫的囚犯，而是搭建迷宫的砖石，束缚也仅仅是一种稳定结构的形式罢了。”
“搭建迷宫的砖石？”
唐诘敏锐地发现了他话语中的重点。
“画廊里的记忆留影，是一种束缚别人的工具？你说束缚是为了稳定结构, 画廊里有什么需要稳定的物体吗？”
“到这地步你都没想到吗？”斯宾塞感叹了一声，奇妙地打量他, “最容易变形、也最需要借助外力稳固形态的事物，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在反常的质疑带来的压力下，唐诘反倒从混乱的情绪中恢复了冷静。
“你想要掩饰什么？”他沉著地问，“且不说你为什么要引导我往精神系易变形的特征上思考, 你是如何精准地知道我所去的画廊，是什么地方的？”
斯宾塞也许是想要辩解自己出现在蒙德住所的原因，是为了稳固约翰蒙德失控的精神, 然而约翰蒙德如今正在阿尔特弥亚，想要避免珀西瓦尔发现记忆体的存在, 那斯宾塞就必然不可能无遮无拦地去往炼金学派的大本营。
说起来，约翰蒙德到底是凭借什么从画廊逃出的，哪怕经过交谈，自己却依旧不知道。
在珀西瓦尔的描述中，蒙德感知到了魔力意外的波动，寻找到薄弱处，冲破了画廊的空间，虽然能说得通，但在能力范围上，却又莫名有些惹人怀疑。
自己凭借纳撒尼尔的画像，连线自身与画廊的魔力通道的时候，画廊的魔力确实可能会发生细微的波动，不过由于赫德的魔力性质和自己几乎没有差别，这一瞬间的波动也相当微弱。
约翰蒙德作为一名精神系的巫师，他是如何察觉到这其中的差别，又怎样冲破画廊外围的屏障，往反方向的入口逃出去的？
最重要的是，他是透过什么分辨方向，在辽阔的海面上，非但没有闯入迷雾海峡的区域，还能找到在重伤的情况下，短时间内返回大陆的方法？
斯宾塞的出现无疑是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
但依照这条思路想下去，蒙德的失忆是真的失忆吗？
还是说，对方只是出于某些需要避人耳目的目的，将其临时交付给斯宾塞，等到一切结束后再取回来？
“珀西瓦尔这是被众叛亲离了吗？他的计划就遭人不待见到如此程度，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
“这就要取决于每个人如何解读珀西瓦尔的行为了。当然，也有精神系的风评实在不容乐观的缘故。”
他谈及炼金学派首席的口吻与另一个他在两个极端，陌生到仿佛素未蒙面，可这又全然不可能。
斯宾塞扳下两根手指，脸上依旧是漠不关心般的笑容，在保守秘密的同盟失去记忆、深陷阿尔特弥亚的时刻，这副表情未免太过从容，近乎成了叫人胆战心惊的冷漠。
分明从外表上看，此时的周友生还颇为年轻……
不，应该说，周友生赋予斯宾塞的，究竟是从他自己身上撷取的哪一段记忆，才让对方的反应如此鲜活？他的思维和情感，已经充沛到近似活人。
“你应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珀西瓦尔的计划内容吧？”
斯宾塞坐在桌子上，胳膊撑著桌沿，肩膀略微向后仰，姿态放松悠闲地扬起笑容。
听对方这问题，仿佛珀西瓦尔的计划，本身便存在著缺陷一般。
可这世上也并不存在绝对能保证完美达成的计划，就算真如辛西娅女士所说，在计划完成后，珀西瓦尔将会死去，但作为制定计划的珀西瓦尔自己都没有异议，斯宾塞一直隐于幕后，就更没有发言权了吧。
他想要阻止珀西瓦尔的计划，进而阻止珀西瓦尔的死亡？不，唐诘不认为斯宾塞在意这一点，倘若是周友生，他倒还相信对方有可能做出这样无意义的善事，但换做面前这个人。
更确切地说。
斯宾塞和周友生，简直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记忆体和本体的差别，能够大到如此地步吗？
“是的，我不知道，可这和你没关系吧？”
唐诘顺从地接著他的话语回答著，目光却盯住面前完全由魔力组成的虚影，想著一些与此刻毫无关系的事。
“你躲藏在约翰蒙德的住所里，是想要做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打算做。”斯宾塞平静地回答，“行动是活人才需要考虑的事，而我所需要的，仅仅是旁观。”
唐诘无法相信他的话，沉默地望著对方，在犹豫许久后，依然无法下定决心。
“我想要读取你是很轻松的事。”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成了呢喃，“如果你真的只是打算旁观，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在我发现之前就躲起来，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出现在我面前。”
记忆是能够和本体进行替换的座标，唐诘当然能够想到，周友生将斯宾塞分裂，是作为留在外界的后手，一旦雾岛发生危险，就能立刻启动备用座标脱离。
雾岛束缚在进入迷雾海峡的巫师身上的魔力确实称得上麻烦，但想要绕开却远不止有一种方法，珀西瓦尔都能透过自创的法术，以投影的形式在海峡外围游荡，周友生没有理由会发现不了突破口。
“是的，一旦读取我，你能得到更多的讯息，约翰蒙德的记忆也能落入你的手里，你可以主动选择让他恢复，或是——永远忘记。”
斯宾塞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仿佛墙壁上的花纹不知不觉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不过，那又如何呢？约翰蒙德是否恢复记忆也不会对局面有任何影响，抹消掉我意味着周友生再也不可能找回和你认识的记忆。你会作为赫德活着，作为燕归活着，成为时钟的指针，倒不回你想要的原点。你认为，消灭我会得到你想要的结局吗？”
“这个说法果然还是不太精确。”斯宾塞思索般歪著头，食指戳了下脸颊，困惑般皱起眉心，“可是我确实没有更好的形容了——毕竟，我的时间已经停在撷取的回圈中，无法后退、也无法向前，自然没办法想象出，超越记忆中你自己给予我的描述。”
无法后退、也无法向前。
这不正是周友生在提到定格在踏入雾岛的自己时的描述吗？
这岂不是证明了，生活在雾岛的已然不是人类，而是拥有人类时期记忆的魔力，将由记忆组成的自身认作了原主？
与其说雾岛的周友生对于撷取记忆的方法，和雾岛居民的体质没有产生任何联想，不如说是，他将这份联想交给了斯宾塞，便能当做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自己要读取斯宾塞，那就需要找到藏匿在这房间里的载体，如同龙岛断崖上的松树、如同龙岛的奥利维亚或是雾岛的乔治，周友生会将自己的魔力放进什么样的容器里？
唐诘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嘈杂的思绪如同退潮的海水般，在宁静的月色下逐渐平息。
他的视线扫视著对方背后的桌面，从台灯、书册到反扣在桌面上的相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倘若直接上手，他肯定以自己对魔力的敏感程度，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发现线索，将自己渴求的资讯，从对方口中逼问出来，或是直接读取到脑海里。
可后一种方式太危险了。
唐诘无法保证，在读取记忆后，他还会是他自己，毕竟，斯宾塞的灵活程度太高，从交谈的内容上看，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除了没有生物构造的实体，和真正的人类没有差别。
“过去的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选择了最后一个问题。
也许是出于胆怯，唐诘直接回避了对方的试探。
从阿尔特弥亚到北边的荒原，他赶路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为了圆谎，他接下来必须再去埃尔夫火山一趟，如果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会直接错过六月中旬的典礼，而珀西瓦尔和辛西娅已经明确表示过，他们将在那一天行动。
自己果然不擅长在出现在明面上，缺少辨别谎言的能力，很容易被人玩得团团转。
唐诘忍不住自嘲，却又暗自估摸著潜入炼金学派的档案室寻找前任首席的资料，有几分成功的机率。
“没有关系。”斯宾塞垂下眼，“你曾经帮了我一个忙，于是我留在这儿帮你，我们已经两清了。”
“你随时能将我给‘粉碎’掉，因为我对你已经没用了，纵使我身上还背负着周友生的计划，那也和你无关。”
仿佛早已发现的剧目在眼前重现，记忆体兴趣寥寥地扯开嘴角，怜悯又讥讽地嘲笑著。
“我以为，现在这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已经是你心目中的完美结局了，还是说，你仍然无法满足，但是又不明白自己想要看见的是什么，所以，就把我们当成你手中的积木随意摆弄。”
“果然，神明只是一群不知所谓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