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57章 密林窃声

  唐诘对师生关系有些心理阴影, 但他害怕的并非这种关系本身,而是关系带来的后果。

  凯瑟琳死在了焚烧灵魂的火焰里,她会成为星空里的尘埃、灰烬或别的什么东西, 过去随着她前进的步伐,成了抛却在身后的影子。

  自己,或者说,赫德,也是被她抛弃的一部分。

  就算可能有着卡特琳娜引导的成分, 无可否认的一点, 最后是她自己选择走入火焰的。

  也许是由于厌倦,又或是由于迷茫,记忆的空洞无法得到弥补,却又立刻被告知,终其一生只能困在迷雾的岛屿上,再也无法去外界寻找曾经失去的记忆,于是她做出了一个算不上选择的选择, 走向自我放弃的终途。

  如果当初,自己能早一点察觉, 是否会有所不同?

  唐诘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就像用魔力寄生乔治的身体一样,只要割舍一部分魔力,足够让凯瑟琳离开雾岛范围的魔力, 也许对方就不会死去。

  但事实上,却是自己有所察觉,又选择了视而不见, 把眼睛遮起来,就能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他还是无法忘怀在高塔里经历的一切, 他无法忘记死在凯瑟琳手中的亡灵,哪怕这对这世界的人来说,兴许算不上什么,但他仍然无法接受。

  凯瑟琳已经将一切忘记了,像是走出过去的阴霾,成为了一个新生的个体,又或是,回到了还未沾染上尘埃与污垢的最初。

  但他无法忘记,每一次,当曾经的回忆浮现眼前,安德烈化成魔兽的模样,安朵莉切在烛光下剖开的心脏,阿纳托利每夜痛苦的哀嚎,在塔底澎湃的魔力冲击下,徒劳地重复着破坏与修补的身体。

  记忆的长河一路回溯到最初。

  在他打算同人类俘虏们交谈的时候,面上浮现出和遇到凯瑟琳般,如出一辙的恐惧和麻木。

  一道清晰而果决的分界线。

  唐诘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可现在却发现,自己已经斩断了退路。

  他无法回到人群之中了。

  但如今,珀西瓦尔却要求他去救人,并非是救助某一个精确的个体,而是作为群体的人。

  他难道不知道除开阴谋算计外,还可能是珀西瓦尔真心做出了这一选择吗?在巫师与普通人中选择了普通人,背弃了自己的族群,但是他无法接受。

  阿尔特米亚太和平了,和平到人与人能自然相处,中间的界限既清晰又模糊。

  唐诘坐在广场上,倘若再往东走,就能看到炼金学派在贝格尔米尔山脚下修建的围栏,为了防止一些实验体跑出去危害群众,他们总擅长说这样的借口。

  可实际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将巫师和普通人隔开,但却又不完全隔开,巫师常行走在阿尔特弥亚城里,如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一样悠闲自得。

  普通人看不见巫师的力量,只能看见他们彬彬有礼、热情体贴的外表,便像是受到诱惑的飞蛾,一头扑进了四处不在的蛛网上,成了食物或是玩具。

  他没有揭开这一切的兴趣,无论是作为外来者,还是既得利者,他都没有必要去揭开这一切。

  死在认为编造的谎言中,会比死在亲身见证的真实里更好吗?

  唐诘不知道。

  灰白色的鸽群从屋舍里飞了出来,落在被夕阳照射得烨烨生辉的九个金色的天体雕像上,收敛了轻盈优雅的翅膀,爪子踩在雕像和喷泉边缘的石阶,在广场上四处打转,跟在游人的身后,半点不怕生地去啄人们的裤脚和鞋跟。

  这些愚蠢的、无知的鸽子。

  他的视线落在鸽群的阴影里,烈日之下,轻盈得像是幽灵半透明的斗篷。

  突如其来的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唐诘抬起头,看见一位面戴黑纱的夫人站在他身前,手中撑着一把女士遮阳伞,黑色的修身长裙优雅又庄重,左手戴着一枚坠着海蓝色菱形宝石的珍珠手链,隐约闪烁着幽邃的暗光,使人莫名心悸。

  相比这位贵妇人本身,她手腕上蕴含魔力的宝石更惹人注目。

  “这一处地方的视角实在很好,正好能看见月亮从东边的山后升起,不知你是否介意我冒昧在你旁边坐下呢?”

  这原本是个粗糙笨拙的借口,但哪怕发现其中的不合情理之处,光是听着对方清澈温柔,如同天上的云泉般,仿佛能洗净心灵的嗓音,就足以将一切隐患忽视过去,令其他人自发地认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了交谈继续下去,去给面前这位明显说着谎言的女子,寻找恰到好处的的借口,解释一切不合理的行为。

  但也许是幸运,又或是不幸,唐诘很快就从对方蛊惑般的言行中清醒过来,目光的焦点落在女子手腕上的蓝宝石上,感到事情的发展超乎了他的理解:“空间系的巫师?”

  难道这世上存在着什么,只需要观月就能精进实力的方法吗?

  不,也有可能对方是冲着他来的,毕竟在阿尔特弥亚出现了一个新面孔,还和她一样是空间系,换成是自己,也会想来打探下消息。

  唐诘想起觉醒药剂的配方需要一颗同系巫师的心脏,默默挪动着位置,离对方远了些。

  “您请坐。”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直接离开,但万一对方能够顺着自己离开的方向,查到现在居住的公寓,最后查到米娅身上,那自己还不如不走。

  “看来你猜到,我已经认识你许久了。”

  女子收起阳伞,用手巾将喷泉外围的石阶擦拭一番后,才合拢裙摆,姿态端庄地坐下,如同朋友间的闲聊般,语气悠闲自在。

  “不过,我所认识的仅仅是文字报告和他人描述中的你,这样面对面的交谈,还是第一次。”

  这就有点出乎预料了。

  唐诘不明白对方提起这件事有什么意思,拧眉反问:“文字报告?你是炼金学派的人?”

  说实话,从对方的衣着打扮来看,更接近于赫拉克勒那些保守传统的贵族,而不是崇尚简洁干练的炼金学派成员。

  唐诘怀疑对方在故意糊弄他。

  “我叫安娜,你可以称呼我为安娜夫人,如你所见,我差不多是上个时代的老人,很久不在外边走动,早和时代脱节了。”自称安娜的女子哀愁般叹息了一声,“在当时,这种古典的黑色长裙才是最流行的服装,但现在却只能在葬礼的时候穿一穿了。”

  “您也要去参加谢普朗克的葬礼?”

  唐诘心中紧绷,感觉自己像是跳到了别人织好了的蛛网里。

  事情总不至于这么巧,刚好遇到一个人,就和卡列斯特家有关,不,这里是阿尔特弥亚,也许在街上,一百个人里面就有九十九个是他们家的人,也说不定。

  “我大概不会出面,不过,有我看好的后辈会出现在现场,所以我也许会在葬礼结束前后,在教堂附近观望片刻。”

  安娜夫人沉吟片刻后,仿佛经历了一番慎之又慎的思索,才缓缓回答。

  面对她的反应,唐诘松了口气,想着有可能是一个巧合。

  可就在他放松的时候,安娜却再一次说:“你和我想象中的模样有些区别。”

  唐诘没听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对方补充道:“我以为你会更像凯瑟琳一些。”

  他一听到凯瑟琳的名字,意识到对方认知中自己的身份,必然是凯瑟琳的学生,心中生出抗拒。

  “您指什么?”

  “更张扬……或者,更尖锐。”她语调缓慢,“也更冷酷,至少,不该再抱有多余的怜悯心,也不该轻易在打击中溃败。”

  唐诘一时没说话,沉默良久,才问到:“您还知道什么?”

  根据对方话里的信息,她对自己的了解绝不是一天两天能成形的,而是经过了漫长的观察和研究。

  只不过正如她所说,从未正式见面,而他对自己的空间感知也足够有信心,不可能任由其他同类巫师出现在身边,却丝毫没发现。

  “我知道你两天前拒绝了卡列斯特的新继承人,不愿意继续做她的老师,我稍微有点好奇。”

  安娜轻柔又温和地问。

  “你愿意在她独自落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而现在,虽然她看上去一帆风顺,实际上却是踩在刀刃上行走,左边是抚养她的家族,右边是炼金学派,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平衡、落下深渊。

  “我不认为你会恐惧可能到来的危险,毕竟埃尔夫火山的祭祀,可比阿尔特弥亚这点小打小闹危险多了,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帮助她,百年不过一瞬,又花不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停留稍许,又有何妨呢?”

  “我不会留下。”

  唐诘果断地否决了她的提议,从一开始,早在维德号尚未出发之前,这件事就不在他的考虑中。

  留在阿尔特弥亚,留在最接近菲尼克斯的地方,然后像是表演闹剧的小丑,让等着他找上门的菲尼克斯近距离观赏他往后的生活?

  不,光是想一想这样的可能,都足以令他一阵恶寒。

  这可不是雾岛,有自己的魔力作为屏障,能够有效阻隔了菲尼克斯的视线,让菲尼克斯只能在赫菲斯火焰将人类吞没的时候,接受到足够的信息,再发出短促得意义不明的回信。

  “现在倒是有点像了。”

  安娜的笑声低低地回荡在四周,他从其中听出了一种奇怪的愉悦,下意识望过去,撞进了一双深海漩涡一般般幽深的蓝眼睛里。

  她像是看见了熟悉的事物,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得他浑身发冷,像是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蝎子,尾刺上闪烁着晶莹甜美的光芒。

  “我和凯瑟琳从未见过面,不过,我知道她,因为她的母亲曾经是我的朋友,而她的父亲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菲尼克斯啊,在那之前,我还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我能成为一名医生呢,真是不可思议。”

  她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嗓音,说出了一件哪怕珀西瓦尔,也绝不可能知道的事。

  “我非常深入地了解过他身上的魔力,那极顽固、沉重、却又无意识,仿佛是常年不化的积雪般,盘踞在骨髓最深处的神经上。

  “哪怕是暴虐的太阳,也无法将其彻底熔解的魔力,只要见过一次,就没人可以忘怀。

  “我实在对此太感兴趣了,所以,我稍微在他的身上,埋了一个机关。

  “一个对他本人完全没有伤害,但只要有着相同或相仿的魔力出现,就立刻会触动我的感知的机关。”

  安娜的脸上自然地浮现出无辜又歉疚的神情,像是不小心踩到了柔弱的花草,或是伤到了幼小的动物,故而表演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哀悼。

  纯洁、高尚、富有怜悯心和责任感,她无数次将这副面具打磨光滑。

  但倘若有人能听到她所说的话语,在不受到声音蛊惑的情况下,一字一句将她的语录给抄写下来,才能发现,这漂亮的皮囊下,空洞得像是蜘蛛的巢穴,除了密布的丝网和猎物的尸体,空无一物。

  “嘘,请安心,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珀西。”

  她的脸上浮现出神秘又婉约的微笑,蒙在面纱后,仿佛深陷在黑雾中,隐藏在暗处的阴影。

  “那孩子知道的太少,想做的又太多,我没法阻止他,真是令人遗憾啊。

  “连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很乐意等待这出戏剧开场,做个保持缄默的观众。

  “所以,赫德先生,看在我如此知情识趣的份上,请问你乐意将卡特琳娜和乔治现在的位置告诉我吗?

  “在落幕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