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动用魔力, 那会把卡特琳娜的视线吸引过来，一旦让她知道凯瑟琳在我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周友生席地而坐, 从口袋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个魔药瓶，递交给魏七，吩咐道。
“在木屋留下的投影足够支撑一炷香的时间，应该够我们把接下来的计划交代清楚了。”
魏七与他对视一眼, 接过魔药瓶掂量了一下重量, 拧开瓶塞喝了下去。
她再次编织起屏障，幽暗的雾气笼罩着三人，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该从什么谈起？”
周友生沉吟片刻将目光投向乔治，他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搁在鼻梁上，遮住了下半张脸，右眼的视线略微偏移, 像是正在发呆。
“我以为你们如此严防死守，是要谈卡特琳娜将外来者带入雾岛的原因。”
唐诘话音刚落, 便见周友生抬起头，瞧了他一眼，说。
“这件事她不算有错。”
“为什么？”
唐诘听到周友生的话，却更加困惑了。
“因为你们进了画廊, 倘若没有她及时把你们给捞出来，死后溃散的魔力就会融入画廊里。”
周友生说完后顿了一下。
“当然，她私自扣留外来巫师, 确实算得上是犯错，但程度也很轻微, 没有损害雾岛的利益。”
周友生说到此处，唐诘已然明白，对方在这件事上，是打算轻拿轻放了。
站在雾岛的角度，他们没有任何损失，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也没受到任何影响，从头到尾，失去生命的、付出代价的，也不过是损失了三百余名学员和下任首席候选的炼金学派而已。
唐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治虽然如愿打开了生死之门，抵达迷雾海峡后面的世界，但真要算起在画廊一行得利最多的人，却绝非他自己莫属。
获得了画廊的控制权，知道了自己和赫德的真正关系，一举剔除了对神位虎视眈眈的凯瑟琳，不可谓不是好算计。
可这就够了吗？
最后一块拼图在乔治身上，或者说，在于赫德赠予乔治的魔力之上。
赫德为什么会将魔力交给乔治，在他自己就是赫德的情况下，问题的答案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
总不能是为了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哪怕意识到赫德的性情很可能已经与现在的自己相去甚远，但唐诘还是选择相信，他绝对不可能会无聊到这种程度。
乔治、凯瑟琳、卡特琳娜，这三人可比作珍珠，赫德则是用以串联的丝线。
这天底下何止万万人，为什么偏偏赫德选择了这三个人作为唤醒自己的阀门？
倘若换一条思路，抛却赫德这一因素，纯粹从第一个变因，即成为祭司的卡特琳娜开始琢磨呢？
菲尼克斯看似隐身，实则无处不在。
到底是菲尼克斯选择了卡特琳娜，所以赫德才选择了凯瑟琳，还是该反过来，从乔治对空间系魔力非凡的适应力入手？
“画廊很特殊？”
唐诘想不出答案，索性暂时将其搁置。
他感到画廊加上雾岛后，背后涉及到的关系过于错综复杂。
画廊成型于赤潮王国时期，菲尼克斯还未出生，但雾岛却是为了处理人类死后溃散的精神系魔力而出现的，也就是说，雾岛出现在菲尼克斯出生后，对方还在大地上活跃的时期，即升空仪式之前。
既然画廊应该和菲尼克斯没有任何关系，即画廊和雾岛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周友生却一副对画廊耳熟能详的态度，甚至在屋舍中，听到画廊一词，便像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般，来回踱步。
“画廊是迷雾海峡前的台阶，和构成过滤屏障的灯塔有部分位置发生过重叠，通过画廊几乎能直达雾岛的每个地方，灾厄纪很多偷渡的空间巫师习惯通过画廊着陆，只是现在大部分巫师没有保护记忆和认知的手段，这条路才终于废弃了。”
周友生拧了下眉，斟酌语气开口道。
“我之前和你提过，雾岛在皇陵和南疆各有一个入口，但实际上，只有皇陵里的隧道可以直接让人抵达裁决馆，南疆的入口会通往更深处的处刑台，画廊登陆的巫师，则会经过一场筛选。”
“记忆空白但人格完整的会直接进入水仙舍，记忆空白且思维混乱的会掉落到墓场，保留完整记忆和人格的巫师，由于超出了屏障能够过滤的体积，将被困在灯塔里，等待接引人员前来。”
“但是，乔治和我同时离开画廊，为什么会降落到不同的地方？我们都保留了完整的记忆，难道不该聚在灯塔里吗？”
唐诘打断他的话，这实在是个无法忽视的漏洞。
“进入灯塔的前提是，我们的记忆都是完整的。”乔治漠不关心地笑了下，“但探索画廊到最后，唯一确保记忆完整无损的，也只有你而已。”
周友生的话存在漏洞不假，但乔治的说辞却更加荒谬。
“我不认为我的记忆是完整的。”
唐诘屈起右手指节敲了下膝盖，腰背挺直，皱了下眉，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
“更何况，我进入‘灯塔’后落进周友生储存记忆的房间，这并就不符合流程。”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可能储存在画廊里，既然在画廊中已经储存过一份记忆，灯塔里自然不可能会有他的房间，可乔治不该知道。
同样，他也无意于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和赫德的关系，尤其是现在，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赫德会把魔力送给乔治。
“这涉及到相同性质的魔力的牵引力，解释太费时间了。”周友生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提醒道，“你们已经谈了八分钟，只剩下七分钟的解释时间了，不要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多费口舌。”
“可事实上，我也并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
乔治无精打采地扯了下嘴角，懒洋洋地勾起个笑容来，可配合那上挑的眉眼，却给人一种不太好相处的锋利感。
“在很久之前，那段经历就已经作为代价被人给取走了。”
唐诘抬眼看向对方，正好对上一只弥漫着幽蓝色魔力的眼睛。
他狠狠在手臂上掐了一下，从同系魔力的引力中苏醒过来，便看见乔治已然将目光偏移开，眼睫一点点垂下，困顿般，落在脚边焦黑的泥土上。
这也正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赫德最重要的原因。
对方的魔力积淀得阴郁厚重，像是暴风雨前的厚积云，哪怕两人同出一源，从魔力的质量或是经验的数量，自己现在都太过浅薄。
“代价？”
唐诘盯着乔治，哪怕对方避开了视线，但就以魔力的感知来说，视线本身就具备压迫的力量。
瞳孔是能量溢出的窗口。
“是的，代价，那是在我还没成为巫师的时候，我原本也没有成为巫师的资格。”
乔治缓慢地呼吸着，声音轻柔，像是芦苇随着清风拂过，轻盈地飘落雪白的飞絮，在快下雨的阴天，朦胧得像是一场美梦。
“魔力是一种会随着血缘流传下去的诅咒，魔力的性质越是纯粹，个体的意志越可能在无知无觉中消亡。”
“这种消亡是很难察觉的，一开始是习惯上的变化，然后是爱好和兴趣，最后是人格和情感……直到彻底被菲尼克斯覆盖，被覆盖者基本都不会有感觉。”
他慢吞吞地说。
“但是，在旁观者眼中，他们的变化却非常明显。”
“为了抵抗这种侵蚀，历史上出现了三种不同的方法。”
乔治抬起头，目光穿透迷雾，清醒地注视着凯瑟琳的方向。
“一是分裂，割舍掉自身无法承受的魔力，转移到一个新生的胚胎上，自身就不必继续遭受折磨。”
“二是进食，通过吸收互相排斥的属性的魔力，破坏自身的纯粹性，弱化高层次力量对情绪的影响。”
“三是交换，舍弃掉全身一半的魔力，再融合其他类型的魔力核心，属性亲和就会过渡到较为安全的中间值。”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较真得有些孩子气，缓慢地与记忆中另一张柔美的脸庞，逐渐重叠。
事实上，唐诘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产生如此不合时宜的联想，分明记忆里的人和面前的人，在五官上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但是，仅仅是口吻，轻柔的、认真的、执念般将字词从唇齿间一个一个吐出的口吻，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更年轻些的凯瑟琳。
也许是因为他刚刚与凯瑟琳分别，现在的凯瑟琳已经不记得两人曾经交谈的所有画面，蒙上薄雾般的灰尘的记忆，就这样慢慢地腐朽在只他一人的脑海中，像是尸骸在牢笼里安静地腐化成灰。
“卡特琳娜原本不该有人格侵蚀的危险，羽蛇同时具备自然系和精神系的魔力，天生就处在中间值的区域里。”
乔治一遍又一遍，像是催眠自己般重复道。
“如果不是成为菲尼克斯的祭司，打破了魔力的平衡，羽蛇原本应该是最安全的种族。”
“抱歉，我有点奇怪。”周友生友善而好奇地眨了下眼，缓慢地问，“在你眼中，她到底是卡特琳娜，还是羽蛇？”
乔治沉默片刻，回答道。
“如果她不欺骗我，当然一直是卡特琳娜。”
周友生闻言就笑，问：”对于你们而言，欺骗不才是常态吗？还是说，你们其实只接受自己欺骗别人，无法接受别人欺骗你？“
“这不一样，斯宾塞先生。”乔治垂下头，脸埋在了掌心里，愁闷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您应该清楚，我从来没骗过别人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唐诘听到熟悉的词，抬起头，却正好听见周友生扯开嘴角，啧了一声。
仿佛从乔治口中说出的话语，本身就是一种欺骗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