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早知道了吗？别说迷雾海峡, 哪怕是奥利维亚治下的白银之国，和自己也断了联系。
时间早已将过往痕迹冲刷干净，如此一来, 倒是让唐诘没什么愧疚感了。
他恢复了平静，抬起头说：“抱歉，这次是我越界了，之后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决定，如何？”
“本该如此。”魏七冷淡地结束了这次对峙。
哪怕早有预料, 听到这句理所当然的答复, 唐诘也不由审视了片刻她的神色，哪怕没能在那张缝合的脸庞上找到半点表情上的破绽，但心中还是生出了怀疑。
魏七的“本该”和周友生的“规定”，皆是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便不配活在这世上。
不过，就算用数不清的戒律束缚着, 也无从更改雾岛众人死去多年的事实。
从一开始，周友生似乎就有意将他与雾岛上的事务隔离, 哪怕介绍了雾岛上各个地点和主事人，但却又语焉不详，营造出一种近乎寻常的氛围。
作为人类灵魂死后回归的地方，雾岛绝不普通, 也绝不寻常，但在周友生的态度再加上对于空间魔力的熟悉，他却逐步松懈了警惕, 实在不应该。
可是，倘若周友生一开始就没有让他介入的打算, 那一开始平和的态度又该如何解释？
不对。
转变应该是从他拒绝留在雾岛……不，还要更早一点。
姜十二的态度影响了周友生的态度，周友生的态度影响了魏七的态度。
在裁决馆的档案室里，姜十二表明了两次态度。
一是让周友生在事情结束后将他送出雾岛。
二是让周友生快速解决卡特琳娜违规一事。
按照时间顺序，这两件事本来应该是后者在前、前者在后，但偏偏姜十二是检查完他的体质后，得到会将他送出雾岛的答复，才吩咐周友生尽快解决此事。
这可能只是个巧合，毕竟语序也说明不了什么，哪怕前后颠倒，左右互换，对话语的意义又没什么影响，但是，假如姜十二真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异常之处，才暗示周友生，必须时刻监督着他，并尽快将自己送出去呢？
那这就成了一个分辨重点和次要的层级问题，而不是简单的顺序问题了。
可细想来，这对他又没什么坏处，充其量只是证明了，雾岛并不欢迎他这样无法留下的、无法控制的外来人士而已。
这不是很正常吗？
换成是他，也不会欢迎一个不告而入的客人，况且在不告而入之后，他还直接动了武力逼迫周友生解释他为什么会掉在灯塔里，虽然最后查到了卡特琳娜身上，但到了这一步，他这个受害者反倒被排除在外了。
他甚至连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将凯瑟琳和伊芙纳入控制的范围，都不知道。
周友生为什么要躲避珀西瓦尔，真的是因为他们现在生死相隔？不，他并不是计较这件事的人，更何况他又没真的死掉，只是成了活死人。
唯一的、被他所忽视掉的可能性。
在他凭空降落在铭记储藏室之前，凯瑟琳和伊芙就已经在周友生等人的掌控中了，只是对方一直隐瞒着，无论是对姜十二还是卡特琳娜。
魏七递交给姜十二的文件是修改过的。
这是为了欺骗对方吗？不，他是为了将卡特琳娜给瞒住，所以选择了隐瞒所有人。
单看魏七在空间魔法上修行的方向，确实是隐瞒这件事的绝佳人选，只要将伊芙和凯瑟琳用空间屏障和外界隔开，再淹没在花圃中，像是一粒不起眼的种子藏在土里，谁又能知道周友生手中已经掌握了两个人证？
只是无论伊芙还是凯瑟琳，她们失忆的状态对周友生显然没能起到半点帮助，直到他一无所知地闯进灯塔，发现局面已经无法控制，对方才打算尽快动手。
雾岛倒也没有区别对待不是？
无论是炼金学派的人、野生的冒险者还是现任首席的弟子，一旦进入迷雾海峡，都只能分门别类，按规定好的处理方式解决。
难怪周友生会避开珀西瓦尔，难怪他会说“现在还不能联络”。
反倒是自己，只是因为伊芙与自己相熟，而已经处死的三百余人连名字都认不清，就忽视维德号其余人皆已死亡的事实，想要将眼前唯一看到的幸存者挽回，实在不应该。
从利益角度上看，他非但没半点损失，拿了菲尼克斯的情报，还得到了能顺利返回炼金学派的承诺，只要他接下来不打算节外生枝，那他和雾岛众人便是再普通不过的路人，从此再无瓜葛。
至于只能留在雾岛的乔治和凯瑟琳，即将被处理掉的伊芙，或是抢走了填满赫德魔力的容器，打算死而复生逃离雾岛的卡特琳娜，说到底，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雾岛会将一切事都处理好，他一个外人，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等待了。
唯一令唐诘感到不安的，只有凯瑟琳。
也许是因为两人太熟悉了，从穿越的最初，一直到在画廊中重新度过了一遍的经历，他不认为对方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但现在，她所做出的选择，却打破了他的想法。
她在拒绝继续向前。
这反常的态度像映入唐诘眼中，像是音叉在窗户上划出刺耳的响声，留下不甚明显，却又无法忽视的伤痕。
一直以来，凯瑟琳在探查赫德的行踪最为积极，最为主动。甚至可以说，倘若没有凯瑟琳对赫德的执着，没有她一遍遍对他反复叮嘱赫德成神的危险性，他迄今为止做出的选择，都会大有不同。
这就是赫德选择她的原因吗？把她作为现在的自己的磨刀石，一步步引导到现在，再通过画廊删除记忆的手段，一举消磨掉凯瑟琳求生的意志，剔除掉她对自己的威胁？
如果这就是自己，这就是过去的自己。
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恢复记忆。
话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才会变成赫德这种糟糕透顶的人物啊？
唐诘揉了揉额头，大拇指在太阳穴上用力按压了两下，缓解完思考带来的头疼，慢慢吐出一口气。
好吧，就他现在这种受制于人的状态，在见到菲尼克斯之前，就不要抱着是否能对“恢复记忆”这个选项按下否定键存在妄想了。
“既然我不插手，那你们大概多久能将这件事处理结束，总要给出个时间吧？”
他试图跟魏七讨价还价。
“有我没我都没什么差别不是吗？那不如先放我离开？”
在唐诘看来，这是非常正当的需求，毕竟雾岛众人处理卡特琳娜等人又不需要他留下来参与，完全可以自行解决，那他早一步晚一步离开，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
他对于雾岛究竟打算怎么处理卡特琳娜也不感兴趣，反正他们都表明了不允许外人插手，他和卡特琳娜也没有任何交情，当然是速速离开最好，免得招惹更多麻烦。
“不行。”
然而，再一次出乎意料的，魏七拒绝了他的正当请求。
或者，这仅仅是他眼中的正当请求，对方却完全不如此认为。
“在卡特琳娜落网之前，所有穿透迷雾海峡，传递给外界的信号，都可能被对方捕捉到。”
深蓝的眼眸中翻滚的魔力像是暴雨中不休的波涛，她咬着牙，将愤怒的心情一点点地藏在牙齿的缝隙里，压抑地咽进喉咙里，说话时还捎带着低沉的气音。
“万一她跟着你离开的船队，回到炼金学派……”
“你想让我们前功尽弃吗？”
她话音末尾还略微有些颤抖，唐诘沉默了半晌，意识到，虽然对方的外貌相当非人，但本质上，确实和雾岛其他人一样，都还保持着人类的情感。
“抱歉。”
他本意可不是故意挑事，也没想过要把人给弄哭，虽然看她这张缝补后的脸，也不知道有没有对泪腺或其它器官和内脏动过手脚。
他原先认为的要求很正常，但那只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但一看对方这副郑重其事的态度，却发现，在其他人都在忙碌的时候，他还给人添麻烦，似乎是有些不太道德。
等等，冷静一点。
难道不是他们自己先拒绝他参与的吗？
如果不是继续待在雾岛上待到结束，毫无疑问会迎来雾岛处死伊芙以及凯瑟琳在雾岛上安顿生活等一系列与他无关的问题，他为什么要想着赶紧把包袱抛下就走？
唐诘还想要接着这件事计较，但一看到魏七警惕地盯着他，仿佛不知道受了多大委屈般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梗，为了避免给周友生留下话柄，还是放弃了深究的想法。
算了，没必要急于一时。
凯瑟琳为了寻找赫德的踪迹不知道费了多少精力和时间，他又何必为了一点小事和一个听从周友生命令的小姑娘计较呢？
虽然雾岛巫师活过的年纪也许比他拥有的记忆还要长若干倍，但在别人的主场多生事端到底不好，更何况，周友生都承诺过会送他离开……
唐诘想起周友生的态度，不由沉默片刻。
对方与其说是“送客”，不如说，是不愿意让他留在雾岛，才友好地约定好彼此的界限，打算忙完了卡特琳娜的事，就把他给赶走吧？
“难道只是预估个时间都要保密吗？”
唐诘尽量放缓了语气，悄悄后退了半步，隔开了点距离。
他果然还是感觉魏七的态度很奇怪，也许，魏七自己也被周友生给瞒在鼓里，所以，才想着把他的问题给糊弄过去？
“并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我们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犹带笑意的低沉嗓音从屏障外响起，指甲挑破了织成网状的丝线，魔力四散成云雾的状态，收回魏七的提灯之中。
随着周友生迈入结界，乔治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垂下眼，盯着影子。
他似乎刚从思绪中醒了过来，懒散地掀开右眼，平静地看向唐诘。
“魏小姐的顾虑很有道理，已经过去多时，她却还没赶来，显然先前已经到了雾岛的边缘，时刻准备离开。”
说完后，他又不带丝毫情绪地笑了笑，莫名让人感到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所有相遇都必须有一个没有遗憾的告别，不是吗？”
唐诘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凯瑟琳，她昔日的烙印遮蔽了他的眼睛，使他所见的一切，都蒙上她独有的色彩，好似思维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