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18章 颠倒循环

  凯瑟琳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还没长大的少女。

  她穿着不小心烧焦了衣角的斗篷,像个小男孩一样套在不太合身的粗布短袖和短裤里,露出晒得通红的胳膊和膝盖, 粗粝的手掌上布满了愈合或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

  她打量唐诘的时候,幽绿的双眼透出一种野生动物特有的机敏,仿佛在判断对手和自己之间的差距,在自觉不敌后,便谨慎地后退, 思考起逃跑的可能性。

  唐诘沉默了半晌, 向凯瑟琳走了过去。

  他很想知道对方是在故意装傻,还是真的失去了记忆。

  虽然羽蛇作为罕见的过渡期魔兽,同时具备精神系和自然系的相性,但是从凯瑟琳的眸色来看,对方的血脉来源中,必定还掺杂着空间系魔兽的基因。

  帝国纪第二任国王头像的钱币发行于帝国纪第三任国王统治时期,在此之前, 王国仍然残留着光明纪对菲尼克斯狂热的信仰中。

  可这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对于一种传说中的伟人的憧憬。

  祖先崇拜和偶像崇拜, 任何一种都比神与信徒更适合用来形容当时人类和菲尼克斯的关系。

  因为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菲尼克斯是从人类转化的神明。

  精神系魔法的施展步骤繁复琐碎,对菲尼克斯的祭祀同样如此。

  在菲尼克斯还和地表上的人类保持着联络的时代,生祭遭到严令禁止, 为了延长祭祀的时间以及保持趣味性,让菲尼克斯不至于在祷告的时候感觉无聊只留一个投影抽身离去,当时有人想了个办法。

  “我们不如把祷告词写在戏剧里, 培养专业的歌剧演员进行表演,在表演结束后再致辞敬礼。”

  菲尼斯剧院就成了由赫拉克勒王室为首, 集结人手修建的祈祷仪式地点之一。

  但是不过三百年,菲尼克斯和人间断开联系,菲尼斯剧院的地位就变得格外尴尬起来。

  赫拉克勒的第三任国王,已经掌权有一段时间了。

  对方原想要将剧院拆毁,最后在炼金学派的劝说下,重新翻修了一遍,改建成现在的百汇剧场,意在将人间百景融汇为一炉。

  当然,这只是官方记载于文书上的说辞,事实究竟如何,那就犹未可知了。

  唐诘没想到凯瑟琳出身于菲尼斯剧院。

  不过看她这副粗糙的打扮以及简陋的居所,兴许在她出生后没过几年,菲尼斯剧院就已经解散,甚至她的双亲,很可能都死在这场人为的灾难里了。

  在画内世界中,记忆体和本体能够同时存在——倘若他进入的方式不是取代了空间里的自己,将其作为坐标消耗了。

  新的记忆体会在下一次循环的时候借由他的魔力重构,但那也只是指纳撒尼尔的画像,他可没取代当下这幅画里的记忆,甚至没融合这段记忆。

  不,更正确的说法是。

  唐诘没能感知到存在于这段记忆里的自己。

  所以,这是纯粹来自于凯瑟琳的记忆,但却只出现了一个凯瑟琳。

  纸箱里装着八岁、九岁孩童的二手衣物,可凯瑟琳现在却是十四岁出头的模样。

  现实与他的猜想之间的不匹配将他导向另一个答案。

  这并不是真实的记忆,至少,这不是属于凯瑟琳的真实记忆。

  凯瑟琳的记忆体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中的场景却保留了下来,这说明,凯瑟琳选择进入画像,杀死并取代画像中的自己,然后,再穿梭记忆之门。

  不,更贴切地说法,应该是,她迷失在了过去的记忆里。

  呈现在他面前的细节意味着赫德对于凯瑟琳的旧居了如指掌,但是,凯瑟琳是从屋外走进来的,这只代表了一件事——在这个时间点,她并不应该待在这个临时搭建的避难所里。

  可她还是找到了唐诘,在删除了记忆的现在,与其说是对于这一地点隐约不明的熟悉感引领她走向此地,不如说,是唐诘进入这片空间时,大门开启和闭合时魔力的震动幅度,触动了她敏锐的神经。

  是的,唐诘确定对方失去了记忆,甚至连心智,也如少女时期般,变得敏感多疑、警惕防备。

  他不至于错认对方此刻的眼神,她的目光总是在游离、在观察、在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

  如今的她和曾经自己降落到高塔的时候过于相仿,对四周一无所知,又没有凭依,如同被抛弃的幼兽,只能原地打转,哀哀地呜咽,满是不安和焦躁。

  唯一和自己不同的,大概是,这时期的她却没有一个能够引导她走出困境的老师,所以只能独自一个人摸爬滚打,寻找生存的机会。

  但她还是遇到了赫德,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唐诘在凯瑟琳面前蹲下,他平视这面前的少女,她如今甚至比他还要矮小瘦弱许多,细伶伶的骨头仿佛一折就会碎掉,脸颊上也没有任何肉,眉峰、眼眶和下颚的轮廓,便突出得格外尖锐。

  这其实说不上好看,比起初次见面时,凯瑟琳那匀称苗条、柔美丰盈的身材、举手投足的风韵、悠长婉转的嗓音,现在的她完全是个孩子,还是个快要活不下去的孩子。

  尽管知道此刻对方不堪一击,简直是报仇的最佳机会,但唐诘却不打算捉住这次机会对付她,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凯瑟琳,”他单刀直入道,“你还记得多少。”

  少女似乎是发现他并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命,略微松了口气,但仍然没有放下全部的戒备,拧眉问:“你认识我?”

  唐诘一默。

  根据纳撒尼尔的状况判断,哪怕是删除记忆,但身体里应该还储存着本能的情绪反应,可倘若真是如此,凯瑟琳现在面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

  人在什么时候会始终保持戒备?

  面对敌人,而且得是强大到无法抗衡的敌人。

  他醒悟过来,发现凯瑟琳仍然保留着清晰的自我意志时的流淌在心中的激动迅速淡去,他感到自己失败了——在对抗赫德上,他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如果连凯瑟琳都把他认作赫德,那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唐诘”?

  赫德正在覆盖他,从魔力到记忆,从认知到自我,如同蚕食般将他吞噬。

  哪怕他们是同一个人,哪怕他们曾经是同一个人。

  他抛弃纳撒尼尔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对他不会产生过多的影响,但是,倘若自己继续在画廊里走下去,像是串联珍珠的钢丝,挨个将记忆嵌套在自己身上。

  唐诘就将消失,赫德则会醒来。

  那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也是曾经的凯瑟琳不愿意见到的。

  但是,当凯瑟琳也将曾经的执着忘记,徒留他一个人面对这缓刑的阴云般,逐渐从头顶缓慢地将全身笼罩的结局,这坚持又有何意义?

  “不过,这原本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吗?”

  唐诘垂下目光,在心中无声地呢喃着,缓缓叹了口气,对凯瑟琳伸出手。

  “你现在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想起来。”

  历史仿佛颠倒了。

  凯瑟琳盯着他的手掌,慢慢抬起头,仿徨无措的目光迎上唐诘平静的视线,她从那双沉淀着时间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的重影。

  这是赎罪吗?是他在良心谴责下的补偿,还是又一次利用的开始?

  喉咙滞涩得疼痛不已,他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微不可查地向内蜷缩,可这象征怯懦的逃避动作,还是被凯瑟琳捕捉到了那双还未沾染任何污浊的眼睛里。

  “你在害怕吗?”她似乎不太理解唐诘的反应,又像是感觉有趣般,视线灵活地在他的脸颊上描摹着。

  唐诘吞咽了一口空气,声带沙哑发痛。

  “是的,我在害怕,害怕你拒绝我。”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他缓慢地将恍惚的焦点落到她的身上,咬了下嘴唇,像是经不住秋风吹拂的芦苇般,折下脖颈,扯开一个笑容。

  “跟我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是赫德,他一定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狼狈吧,哪怕是他自己,但是在拥有充足的阅历后,一定也会成长为和现在的他截然不同的人吧。

  为什么赫德要删除他的记忆?

  为什么赫德要格式化成最初的人格?

  为什么赫德要让他经历这一切,为什么要告诉他“继续前进”?

  如今还没有抵达尽头,可唐诘却忽然胆怯了,像是刚在高塔时苏醒,面对一无所知的世界,仿佛狂舞的漩涡,要将他粉碎。

  可他现在却不是因为一无所知而恐惧。

  正相反。

  他已经明白最后可能会迎来怎样的结果,但这结果又蒙上一层阴霾若隐若现。

  他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时间中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但却又因为毫无相似的脸庞而无端恐惧。

  唐诘想对凯瑟琳道歉,对曾经一无所知、被赫德选做磨刀石的少女道歉,但是他的歉意却太过轻忽飘渺,反倒像是刽子手对昔日刀下亡魂最后的怜悯。

  这一切都是赫德的选择,是自己曾经的选择,但也只有他,连追问这一切为什么发生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他避而不谈。

  就这样吧,既然凯瑟琳已经忘记了,那就让她忘记吧。

  这无疑是一种可耻的逃避,唐诘清楚,以自己的性格,在下决心对凯瑟琳下手的时候,肯定已经想好了要为对方安排的结局。

  凯瑟琳杀死了很多人,可是如果没有赫德引发她对成神的兴趣,她还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吗?

  也许她会过上平稳的生活,在菲尼克斯的庇佑下,生活在赫拉克勒帝国最辉煌的时刻。

  他甚至不敢去深思,凯瑟琳的流浪里,究竟有几分是自己的算计。

  凯瑟琳搭上了他的手,望着他,目光似乎徘徊不定,最终,却仍是妥协般,轻轻叹了口气:“好吧,那你就是我的老师吗?”

  在唐诘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被看破了,但是,凯瑟琳耐心温和的等待却将他重新安抚下来,仿佛两人之间本来就该是如此和睦的关系。

  就像是原本的、拥有清晰记忆的凯瑟琳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但是这一次,没有怜悯,没有利用,只是再纯粹不过的友善。

  他一时有些恍惚,在错乱的场景下,险些将错误的名字脱口而出,猛地一咬舌,才清醒过来,但在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喉咙一下子卡住。

  “唐诘”是凯瑟琳的学生,“赫德”是凯瑟琳的老师,那他呢?他现在到底是谁?

  他沉默了许久。

  “燕归。”

  他想起凯瑟琳对于燕子使魔的熟悉,舌尖向内一卷,在艰难滞涩的滚动之间,将临时想到的假名交付给对方。

  燕子是候鸟,尽管秋季萧瑟之时迫于气候远离故乡,可春光烂漫之时仍会回到旧时的巢穴之中,恢复安稳平静的生活。

  就当做是个美好的愿景吧,不论要如何才能避开风雨,越过险阻,才能抵达连回忆都会阵雨般钝痛的曾经,这就是他唯一的期望。

  “你可以叫我燕归。”他垂下眼,平静地介绍到,“是个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浪巫师。”

  他们都希望回到过去,灾难还波及到他们的过去,然而,这已是不可能,于是,这苍白的名字,便只能成为一个包装成祝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