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德号的白炽灯亮得晃眼, 扶着楼梯向下，冰冷的金属映照着铁灰色的倒影。
在镜子般的墙壁中，人没有五官, 手指间的缝隙也连成了涂鸦般的色块。
雨幕般模糊的世界里，唯有衣服领口在光线的衬托下，呈现出毛毡般起伏不平的质感。
唐诘跟在蒙德身后，脚步声如落叶般清晰可闻。
从离开甲板开始，两人就一直没说话, 蒙德没回答唐诘的问题, 只是自顾自地在前面领路，直到抵达静音层后，才冷不丁地开口：
“珀西瓦尔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位空间系的挚友。”
唐诘缓缓走下最后一阶楼梯，没有回话，他仍在思索蒙德的目的。
蒙德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提起人尽皆知的消息，他必然是想要以此证明什么观点。
可到底是怎样的观点, 需要凭借珀西瓦尔和斯宾塞之间的友情来证明呢？总不会是在警告自己继续接近炼金学派的人，会有生命危险吧？
他不认为对方会如此友好——或者说, 站在炼金学派的立场，结交一个无需耗费资源和时间培养的空间系巫师，无疑是百利无弊的事。
正因如此，蒙德此刻的谈话目的便惹人怀疑起来, 他是在为珀西瓦尔打抱不平吗？那也不该找上自己才对。
意义不明。
唐诘心中满是质疑，却不打算失礼地打断这场由对方发起的谈话。
“在他死后，珀西瓦尔就再也没和其他空间系的巫师深入来往了。”
蒙德像是在讲冷笑话般, 将一件因果关系如同直线般干净利落的事情，硬是描述得如同绕口令一样曲折。
唐诘随口回答：
“所以呢？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该不会是珀西瓦尔从此下了学派成员不许和空间系来往的禁令吧？还是说, 你们普遍认为，空间系的人不适合往来？”
他说出这番话完全是抱着玩笑的想法，根本没想过话里的猜测为真实的可能性。
不如说，倘若珀西瓦尔和炼金学派真的开过类似的会议或下达过类似的命令，那就像是一个力图毁灭世界的反派组织，唰的自降格调，成了幼稚园的小孩子。
因为好朋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自己，所以就要绝交，同时以后再也不和别人交朋友了，精神系巫师应该不会这样幼稚吧？
“学派内部确实考虑过类似的事。”
蒙德的回答却差点叫唐诘走路的时候呛住，两人穿过一个转角，拐进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小路里。
“不过，考虑到空间系能力在诸多实验中的重要性，以及未来的发展蓝图，还是将这一选项搁置了。”
只是搁置吗？意思是每隔几年还要再吵一遍？
唐诘难以想象当时的场景，说滑稽吧，好像又不太合适：
‘一群衣冠整齐的学者挨个走进会议室，间隔规律地绕着圆桌坐下。
会议室最前方的白板上写着会议课题，举起正反两面的手举牌，表明立场述说观点。
双方各执一词、有来有往，直到正方辩倒反方，或是反方驳倒正方。’
算了，这和自己也没关系。
他揉了揉眉心，将不靠谱的想象揉成废纸团，随手抛之脑后。
“所以，你告诉我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唐诘边回答边琢磨着他的用词，“年轻……？”
他在后悔将自己安排到纳撒尼尔一个房间？
“我以为你在两天前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抛弃良心了。”
唐诘并不认为蒙德会愧疚于曾经做出的决定。
虽然对方现在是维德号的副手，是隶属于伊芙的直属部下，但从对方的言辞中不难看出，他曾经和珀西瓦尔的关系远比伊芙更加密切。
与其说他是伊芙的副手，不如说，他是炼金学派分配给伊芙的副手吧？
为了拉拢泰纳尔家族？
为了拉拢将炼金术发扬光大的天才？
为了培养珀西瓦尔卸任后的下一任学派首席？
这都无关紧要，唐诘对他们的内部方针也不感兴趣。
炼金学派挖掘古代遗迹究竟是追求知识，还是通过解析知识追求力量，在他看来都是一回事。
鞋跟在金属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唐诘停下脚步，双手抱臂看向蒙德的背影。
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过头看他。
“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生气，说到底，我对你们曾经发生过的事一无所知。
你在这儿打哑谜，我也完全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诘并不打算评判他的决定，也没有指责蒙德对他的迁怒。
凯瑟琳、伊芙、蒙德似乎总是着眼于一些尚未发生的、遥远未来的可能性。
凯瑟琳担心赫德成神会带来大范围的伤亡，她恐惧作为赫德相关人员的自己，会成为牺牲的祭品之一。
伊芙盯着远古代的神明遗迹，希望续上历史的断层，破解生物体内魔力的秘密，让质量正逐年递减的巫师，恢复到古代，甚至神代的水准。
蒙德对珀西瓦尔和斯宾塞之间的关系心有余悸，他不希望伊芙会重蹈覆辙，同时也不希望学派其他人重蹈覆辙，但是在实验和遗迹探索上，又无法割舍空间系提供的助力。
他们吸取过去历史中的经验，忧虑重重地来回揣摩该如何面对可能发生的危机，但唐诘做不到。
他只看得见眼前即将发生的事，他只关注于与自身有关的事。
他对别人身上的苦难并不关心，抱有一点可有可无的怜悯，在交谈或接触的过程中，会稍微考虑下别人的意见，也仅此而已。
“我无意于在这件事上和你纠缠。”
蒙德慢慢握住了拳头，又逐渐松开，略低哑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过道里，仿佛贴着耳廓穿过。
两人继续向前走，在走道尽头，蒙德站在电梯前，将手指按在凹槽上输入魔力。
电梯内部并不显示楼层数字，唐诘只感到片刻的失重，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下到了第几层。
他们来到了一个打通了整层楼的房间，房间内像图书馆般，整齐规划地排放着书架、纸质刊物、电子输入设备以及显示屏。
“这里是泰纳尔的档案室。”
蒙德率先踏出电梯，首先看见的是端着茶杯浅酌的伊芙。
她笔直地站在入口附近的一张堆满书籍的长书桌前，左手按在一本大部头上面，右手正翻阅着一本卡片大小的索引册。
伊芙身边，凯瑟琳半个人都陷在旋转皮椅里，身体向后瘫倒。
卷曲蓬松的红发垂落在座椅后，一本胶壳笔记本盖在脸上，她径自抬腿蹬在书桌边缘，一副放纵到颓废的姿态。
“来了。”
伊芙放下手册，侧过头。看向他们，手指敲了两下桌面，催促道：
“凯瑟琳，人到齐了。”
“啊……”
往日对赫德的事最为积极的魔女，此刻却无精打采地发出一声喟叹，胶壳笔记本从她脸上滑落到膝前，左胳膊向后撑着椅背，右手揉了两把头发，烦躁似的挥了挥手。
“不好意思，让我缓一会。”
唐诘这才明白为什么蒙德一直说不着急，目光转向对方，却只得到一个无奈的耸肩。
‘我、也、不、知、道。’
蒙德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回复后，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凑到伊芙身旁，低下头窃声问：
“发生了什么？”
说是窃声，可这房间里又没一个人听力堪忧，于是，此举便更肖似掩耳盗铃。
正在烦恼的凯瑟琳，此时也动作一顿，冷笑道：“你有意见？”
蒙德一顿，视线转向伊芙征求意见。
伊芙摊开手，表示她也毫无办法。
他只能缓缓回答：“我自然是不敢对绯红女巫有意见的。”
鲜少有巫师愿意激怒一位恶魔或魔女，毕竟他们的情绪不稳定人尽皆知，别说其他人了，哪怕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失控的状态下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为了减少这样的不可控因素，炼金学派一向采取的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策略，但是在凯瑟琳这儿，上层却难得犹豫了，因为一件至今无法得到确定，却对学派至关重要的事。
菲尼克斯对赫拉克勒王室遗孤祈祷的反应如此迅速，祂当时的目光，到底是落在王室身上，还是凯瑟琳身上？
炼金学派非但不能将凯瑟琳绞首，还得一次又一次隐蔽地给对方扫尾，甚至尝试和对方近距离接触，试探菲尼克斯是否有反应。
但很可惜，这一长达百年的尝试，一直没能得到结果。
直到四个月前。
阿尔忒的魔力反应，再次出现在凯瑟琳附近。
唐诘也走到凯瑟琳身侧，为了刺探情报，不惜把高塔时期的称呼重新抬出来，声音轻细地问：
“老师，您有什么苦恼吗？”
然而这也仿佛踩了凯瑟琳的雷区般，她一听，额角的青筋就蹦蹦直跳，没个好气地要将他挥开：
“别叫我老师，我一听这称呼就来气。”
看来真的是赫德的问题。
可问题在于，赫德都离开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会招惹到凯瑟琳？
倘若说是得到了赫德成神的消息，那这反应未免太平淡，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凯瑟琳困扰的？
唐诘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答案，只能和蒙德一样，抬头看向伊芙。
她哂笑一声，手插在兜里，偏过头去看凯瑟琳，像是通知又像是请求般，询问道：
“我应该可以说吧？反正是迟早都会知道的事。”
“再等等。”凯瑟琳却仿佛得了拖延症般，一直犹豫不决，眉心皱得死紧，指节在椅子扶手上敲个不停，“答案还不确定。”
“可我觉得这已经是真相了。”
“并非没有其他方法能做到同样的效果。”
两人互相驳斥好几个来回，却全是一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半点信息也没透出来。
“哪怕是你认为不应该，我也得说。”
伊芙一拍桌子，直接和凯瑟琳四目相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
“他们必须知道这件事，至少，我不能让我的船员去送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凯瑟琳哑了声，像是默认般，避开了目光。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伊芙平息片刻呼吸，手按在桌子上，看向两人。
“我们一直陷入了误区。”
她深深叹了口气，指挥到：
“将桌上赫德和赤潮国师的资料分开，然后，你们便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