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战栗从后颈生起, 寒意仿佛侵蚀了喉咙，叫唐诘哑了声音。
“好像吓到你了？”纳撒尼尔只是困惑地望着他，“抱歉, 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嗓音里没有任何歉意，正像是他所说的那样，他是真的无法理解唐诘为什么会受到惊吓，但又因为知道“吓人”这种行为不正确，所以, 仍然诚恳地对他道歉。
纳撒尼尔是个割裂的人。
唐诘意识到这点, 他的行为、他的思想、他的语言，像是分成了三份，交由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去操作。
自己该如何去理解对方？
不，最初无法进行语言沟通的时候，行为的逻辑反而更单纯。
但随着交流加深，在看似接近的过程中，却已经像是迷失在了看不清道路的镜子迷宫里, 每个方向的影子，都倒映出迥异的表情。
他抹了把脸, 并未将想法述诸于口，纳撒尼尔也没回答这段快速又混乱，似是意义不明的情绪波动，只平静地眨了眨眼, 好奇般望着他。
纳撒尼尔坐在不远处的床沿上，手指抓住床单，脚尖在地板上方甩来甩去, 落下摇晃的影子。
这样的行为让他看上去比外表的年纪还要小很多，像是低年级的年轻学生, 新奇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倒映出斑斓的色彩。
“我确实很少和人相处来着。”纳撒尼尔安静地垂下头，没有表情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般是珀西瓦尔老师带着我，之后又把我交给学姐，学姐把我交给蒙德先生。”
唐诘闻言一顿，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之前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你的父母……？”
炼金学派是现今最大的巫师组织，也是目前学生最多的教育机构，可是，他们的学生，这些年轻的巫师，究竟是从何而来？
世袭？招生？推荐？
不，还有一个更快捷的，成为炼金学派成员的方法。
“你身体和思维不协调的问题，哪怕珀西瓦尔也没办法治好吗？”
他轻声问。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并不是疾病。”纳撒尼尔盯着自己的影子，“我不是很明白……大概真的不是病？”
犹豫仿徨的嗓音传递到唐诘的脑海中，他感觉不能这样下去了。
如果为了探究炼金学派的秘密，就去逼问一个孩子不愿意回忆的过去，那自己不就成了和凯瑟琳一类的人吗？
思及此处，唐诘原已经站起身，想上前去牵住对方，但是，又像是被电击一般，浑身僵硬地停留在了原地。
说到底，他本就和凯瑟琳没什么两样啊。
唐诘深呼吸，攥紧了拳头，走上前半跪在纳撒尼尔床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指，喉咙略有些干涩，呼吸在心绪下略有起伏，低声问：
“要出去走走吗？”
对方回来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可折腾这么久，都快到中午了。
他不需要进食和睡眠，但是这世上大部分人还是需要的吧？
哪怕是伊芙和凯瑟琳，在魔力衰竭的时候也会休息和补充，加速魔力的恢复。
纳撒尼尔的视线在触及他的时候微微一顿，由于背光，明黄色的瞳孔显出一种玻璃般的冷淡质感。
倒是有点像蛇或鹰之类比较危险的动物。
唐诘这样想着，却只是慢慢握紧了对方的手指，将其攥在自己掌心里，再慢慢起身，将纳撒尼尔也一起拉着站了起来，单手打开门，下了楼梯，往船舱一楼食堂的方向走去。
快走到食堂的时候，纳撒尼尔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我想去甲板上……我们可以带着食物去甲板上吗？”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问？
唐诘心中刚冒出来疑问，当即反应过来后又主动将其扑灭，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好啊，你要去甲板上等我吗？”
“不要。”纳撒尼尔答得又急又快，回答完后不由一顿，慌张地补充到，“我们先去食堂，再去甲板。”
他慢了两拍，在走向食堂的路上，又慢慢解释起自己的想法来：“我的意思是……甲板，中午的阳光很好，你能明白吗？”
唐诘原本想着为了安抚对方，回答说自己也喜欢阳光充足的地方，但想到两人还保持着连接，不由声音一转，硬生生把原本的话语收了回去，说：
“我对天气没有特别的喜好。”
晴天可以，雨天也可以，下雪或刮风也没问题。
听着他的话，纳撒尼尔沮丧地耸拉下眼角，很是伤心地说：“那我们之间，就又少了一个共同点了。”
可本来就没什么相同啊。
唐诘小心地将自己的想法藏起来，不再让对方听到。
自然系和精神系对于生存环境各有各的要求，但空间系就是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的物种，如果遇到了觉得艰难的天气，那就把自己封进茧里，把有害物过滤掉就好了。
排队选餐期间，纳撒尼尔也一直抓着他的袖子，唐诘难免有些许不适应，像是身上带了个超重的挂坠，肩膀和胳膊在压力下蔓延开轻微的酸涩感。
他似乎过于喜欢肢体接触了。
“抱歉。”
纳撒尼尔向后退开半步，拉开少许距离，可拇指和食指依旧捏着他的衣角没放开。
“我有点习惯抓着别人……蒙德先生以前都是这样带着我的。”
但唐诘听到他的回答后，关注点却略微偏移到前两天伊芙暴露出来的外号上：
“蒙德名声遭迫害一事，估计和纳撒尼尔脱不了关系。”
只一瞬，他又收回自己不自觉飘远的思绪，走到橱窗前点了几样口味挑不出错的大众菜后，转头看向身后，询问道：
“你需要吃什么？”
不同魔兽会有不同的饮食偏好，对营养需求的不同造成了口味的差异。
“海带、虾。”纳撒尼尔踮起脚，攀在他肩膀上往橱窗里看，“啊，有螃蟹，那就再要一个螃蟹。”
应该是习惯生活在栖息在水边的飞禽？
猜测划过脑海，又很快抛开，唐诘端着餐盘和纳撒尼尔刚走出食堂，迎面就碰上了正匆匆走向他们的蒙德，纳撒尼尔抓住他袖口的手又更紧了些。
“伊芙和凯瑟琳那边关于石碑有了些进展。”
蒙德的目光在纳撒尼尔的手上掠过一秒，又立即收回，看向唐诘问。
“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立刻过去一趟？”
唐诘几乎想也没想，当即就回答道：“我马上过去。”
他撇开纳撒尼尔抓住他衣角的手，向前的脚步又一顿，也不去看对方的表情，指尖在其额角掠过，暗蓝的流光从皮肤交接处回归。
——赫德的事，果然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身后传来踉跄的声响，唐诘也没再管，只垂头看着魔力顺利融入神经组织后，抬头问：“凯瑟琳和伊芙在哪儿？”
“不和朋友道个别吗？”蒙德似乎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
唐诘这才回头看了纳撒尼尔一眼，红发少年此刻已经站起身，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似乎想要朝他这边走过来，但又犹豫着没有任何动作。
“朋友？”他奇怪于蒙德的用词，“你会和刚认识一天的人成为朋友吗？”
“唔，”蒙德沉吟两秒，“前一天成为朋友，后一天就绝交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那你的友情可太廉价了。”唐诘冷嘲一声，但还是将对方的意见听了进去。
面前互称好友，背后暗自捅刀，双方都想从对方身上刮下一层肉，这“友谊”当然短暂。
不过，这是在警告他，既然是在合作，至少要做好表面功夫吧？
纳撒尼尔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抬头看着他，却对蒙德一字一顿地请求道：“您能让我们吃了午饭再去吗？”
“你要听他的意见吗？”蒙德笑着又将选择权重新抛回给他，“凯瑟琳在档案室等着，这件事也不算急吧？”
唐诘不耐烦道：“正事更重要，你一直纠缠于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很怀疑你们找上我和凯瑟琳的动机。”
抛出关键信息，然后又用冗杂信息拖延着，这人是真的想要探索遗迹吗？还是说，海底王国的遗迹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他们真实的目的是凯瑟琳和他？
犹如暗影的蓝色魔力在唐诘身侧波动起伏，纳撒尼尔条件反射地收回手，但袖子仍然被割破了，像是刀片划过般的痕迹，直接将袖管割开一条长缝。
他犹豫着后退，一步、两步，接着，看也不看唐诘和蒙德，从地上捡起摔落的餐盘，慢慢退回了食堂里。
“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蒙德打量着他，却好像在打量另一个人，“空间系到底都在想什么。”
唐诘平静地收回望着纳撒尼尔背影的视线，再一次重复道：
“你难道不是来通知我遗迹进展的吗？”
蒙德认为空间系难理解，唐诘却认为精神系的想法才更难以理解。
总是纠结于一点细枝末节的事，说话也全让别人去猜，一边把选择权交给别人，又一边在选项里挖陷阱，这是想要认真沟通的态度？这是谈判决裂前夕的态度吧？
唐诘没心思去顾忌他们的情绪或认知，也无所谓在其他人眼中自己的形象，除了遗迹，任何事都不值得消耗他的精力和时间进行考虑。
“你抛出选择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放弃吗？”
他挑了下眉，故作惊奇地扬高声调。
“为什么我舍去了不必要的东西，你却还是不高兴？”
不会一开始把他安排在纳撒尼尔的房间，就是打着让让自己顺势加入炼金学派的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