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继续边吃边谈, 近乎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
“有才能的人总是很多，认为只有精神系聪明就漠视其他类型的人，才是真正的资源浪费。
老师很推崇一位和他同时代魔药学者, 甚至把他的生平和研究成果写进教科书里。
教科书上写老师和他是朋友，对方活着的时候却半点也没往外透露，人一死就立马事无巨细地揭露出来。
该不会是老师单方面想和人结交，结果还没来得及执行计划就人就没了吧？”
不等凯瑟琳做出反应，蒙德看伊芙吃完了正餐, 将手边的水杯递过去, 漫不经心般提醒道：
“让珀西瓦尔先生知道你这样编排他，很可能把你重新塞回学校哦。”
“那你就不要告诉他啦，你可是我的下属，又不需要听从他的指令，就别拿这话逗我了。”
伊芙接过保温杯，将软胶吸管插进去，耸了耸肩瞧着蒙德打趣道。
“你知道船员们私下怎么称呼你吗？他们说你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一丝不苟的监督就像是妈妈一样哎……这莫非就是雪鹄的教育方式？真可怕。”
泰纳尔家族亲情淡薄, 通常都直接丢给外人养，有钱就请保姆, 没钱就扔给朋友，实在不行就随便找个老师，借泰纳尔家族的名声，以管教的名义交给对方。
“……我看我还是把你送回阿尔特弥亚重修吧。”
蒙德面色如常地微笑着, 但一看到他蹦起青筋的手背，这句心平气和说出来的威胁，瞬间变得极具说服力。
“开个玩笑, 生气有助于保持年轻的心态。”
伊芙晃了晃喝空的水瓶，随手抛给对方, 对上蒙德的视线，以刀剑般锐利的目光回望过去。
“再说，我都没计较你用合成奶替代茶叶，你却因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是我平时对你们太宽容了吗？”
飞禽类魔兽的食谱通常局限于昆虫、蔬果以及肉食和蛋类，牛奶等于毒药，轻则窒息休克，重则直接死亡。化形成人类后，类同乳糖不耐受的遗传病也会一直随着基因一代代传递下去。
为了让牙齿尚未发育完全的婴幼儿得到充足的营养，城邦纪时期，炼金术师联合魔药学者研制了各类合成食品，剔除对种族不利的成分，使新生儿的存活率大幅度上升。
唐诘听见熟悉的名词后，记忆自发将从龙岛藏书中获得的知识抽取而出。
看上去，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对于飞禽类巫师来说，这种工业合成的营养品，口感也不是很好啊。
他眨了下眼睛，侧身望着旁边的蒙德，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
蒙德垂下眼睫，抚摸着桌子的边沿，平稳地回答：“我会自己去领罚的。”
这难道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唐诘对他们二人的反应略感茫然，但考虑到这只是维德号内部的事情，只保持旁观的状态，悄悄向凯瑟琳靠近了些，困惑地问：
“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种炼金学派内部矛盾的场景，他们两个外人伫在这儿不太合适吧？
凯瑟琳的视线在伊芙和蒙德之间转了一圈，屈起指节敲了下桌子，偏过头，也轻声回答道：
“再等等。”
唐诘有些怀疑地抬头看向她，不知道对方从刚才的对话中接受到了什么暗示，才做出这一决定。
伊芙刚回答完蒙德，就听见唐诘的问题，轻微地眯了下眼睛，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下手将众人的视线全吸引过去，露出灿烂的笑容，坐姿放松地略微向后仰：
“正好人还算齐全，不如我们先来开个小型会议，明天就能正式将计划公布直接执行了。”
这才是让凯瑟琳把他也叫来的真正原因吧。
伊芙刚宣告步入正题，蒙德立刻递上折叠在口袋里的地图和油性笔，她接过后揭开笔盖，将地图复原后抖了两下，平铺在桌面上，刷刷勾勒几笔，调转后正对上唐诘的方向。
“首先是路线。”
她反手握笔叩了下桌面，抬眸望着三人，审视般的目光将他们的脸庞一一扫过。
凯瑟琳微笑着对视回去，蒙德则一语不发地握紧水杯。
唐诘听见声音后抬头瞥了她一眼，又默不作声垂下头，观察起着桌上这幅与他曾经了解略有出入的地图。
严格来说，应该称呼它为“中央海域势力图”才对。
“我们原先的目标是血沼深渊，也就是赤潮女王神国遗址的核心。”
她话刚落下，又看向唐诘，简单地解释一句。
“自然女神的祈祷词中，有两个历史人物与之吻合，魔兽纪赤潮王国的统治者，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失落王国是灾厄纪之后，由一群新的海洋性兽人重新组建的，除了国土范围外，和原先属于赤潮女王的魔兽王国毫无关系。”
“不过，在发展策略上，他们却和历史上的赤潮王国一脉相承。”
她说到此处，声音逐渐低沉。
“这是一个将元素魔法精修到极致的国家，我怀疑他们得到了赤潮王国遗留的修行方法，战斗方式和现代的巫师有迥然之别。”
“很强吗？”
唐诘对力量体系的强弱程度实在缺乏认识，见对方面上一派凝重，便直接询问道。
伊芙却只是愣了一下，拧着眉说。
“这并不是强弱问题，而是思维的问题——古代魔法和现代魔法的运行逻辑，在演变的过程中，产生了相当大的差别，这导致我们难以预测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古代魔法的施法技巧较为粗放，这也导致了流传下来的魔法大多天马行空、难以理解。
以太纪开始，魔法才有了粗略的体系，经过上千年的深入研究，形成了如今复杂、繁琐、严格的施法标准。 ”
她言及此处，意识到这句话完全是以精神系巫师的立场在讲解，不由一顿，将漏洞重新补上。
“当然，由于三系巫师的体质差别，施法标准也会有所不同，但总体来说，还是比千年前更加精细的。”
所以，古代巫师倾向于暴力碾压，现代巫师倾向于技巧性施法？
唐诘在听完后升起这样的想法，又立刻否决。
哪怕同样是古代巫师，精神系和空间系与自然系的施法技巧肯定截然不同，更何况还有地域性的差别。
靠山的巫师会习惯用岩石、矿石或尘土施法，靠水的巫师会习惯利用水、大气、冰霜等施法，生活在植物茂盛的地方的巫师，和生活在沙漠之类植被稀缺地带的巫师，在施法习惯上也注定也截然相反。
魔力与情绪息息相关，魔法与思维方式一脉相承。
他揉了下太阳穴，将自己从思考中抽离而出，但心中还是隐约生出了点紧迫感。
归根到底，这是魔力上限造成的差别。
古代巫师很少有魔力匮乏的情况，随时都能从外界得到补充。
现在盘踞在各个大陆的组织和国家互相争夺资源，思考如何节省魔力，用最小的成本发挥魔法最大的效果，就成了当务之急。
“正是因此，为了避免探索遗迹时还要腹背受敌，我先前才独自去找埃尔夫火山岩，那对海洋性兽人来说是种远比血沼更安全的珍稀能源，有了它，我们就能和平交涉。”
“自然圣地中，湍流海峡危险度最低，埃尔夫火山居于中位，血沼深渊最为危险——它和地底的距离太近了，这导致海底王国的祭司直接成为了消耗品，伤亡不可避免。”
唐诘闻言抬起头，这岂不是说，潘能在自然祭祀中幸存，才是大众眼中的异常。
但伊芙却没察觉到他的疑问般，视线落在地图上，双手交叉成塔型，托着下巴，沿着既定的计划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没能按照计划拿到火山岩，不过，有一位能进行群体转移的空间巫师，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另一条路。
相比如今的失落王国，这条路会更加危险，一旦行差踏错，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全部都死在路上，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者说，在我所估算的概率里，这才是正常情况。”
她的神情完全褪去了平时的玩世不恭，语气中充满了思索、斟酌和不确定，可哪怕如此，当她抬起头，双目好似点燃了的炉火，暴烈到能熔化一切的高温牢牢锁在瞳孔深处，仅仅是视线本身，就充满了力量感。
在这注视中，人好像变成了铁块，在连绵不休的高温下，接收火焰的舔舐，思想、灵魂、躯体，尽数扭曲成了另一形状，一个符合对方意愿的形状。
唐诘艰难地将意志拉扯回原位，后背的汗水浸透了黑袍，大脑在略微的眩晕下，一寸寸绷紧，直到防御本能将自身的魔力调动，在瀑布般的冲刷中，缓慢地恢复清醒。
精神系毒素。
他这才意识到这一能力代表着什么，并不是梅格对魔兽注射的神经毒液，也不是凯瑟琳的魔力流窜进身体后，无法自控的混乱，同样，也不是阿纳托利虚实结合的幻觉和对记忆的复刻与删除。
它直接关乎人类的大脑，是对一个人的人格、情感、思想、理念的改造，一旦遭到精神系毒素的影响，在意识到变化之前，人就将失去自我，彻底成为另一个人打造后的作品。
伊芙甚至没有刻意针对，只是平时没约束的情绪在封闭空间扩散开，下意识调动的魔力都能对其他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那么，菲尼克斯呢？那些曾经追随菲尼克斯的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失去菲尼克斯约束的炼金学派，就是一群无所顾忌的疯子。”
潘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缓慢的窒息感一步步扼住喉管，只有细微的气流无声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