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4章 梦境谈话

  时间失去意义。

  皮肤下流窜过恍若生物蠕动般的触感,动脉先是膨胀,继而收缩,肺叶在挤压下越是沉重越是挣扎,肠胃痉挛,骨节接连脆响。

  唐诘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痛哭出声,声带肿痛无力,哪怕紧闭双眼,头皮仍然密密麻麻地发痒。

  水渗透进了毛孔里。

  当痛苦缓慢地离开身体,湿透的眼睑掀开,恍惚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无法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

  “夜晚结束了,现在是早晨。”

  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漆黑的房间被绿茵和晴空覆盖,柔风拂过脸颊,一个金发的青年人坐到了唐诘身边的草坪上,踢了一颗石子,叮咚落入河中,手托着腮,侧头望来。

  唐诘认出了他的眼睛。

  “……阿纳托利,”他沉默一会,呼唤出他的名字,陈述般,语调没有起伏地说,“我失败了。”

  唐诘提不起精神去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愧疚,哪怕确实是因为他的冲动,导致提前将意图暴露在了凯瑟琳面前。

  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别的办法,比如魔文或是自己和塔的特殊联系,但是现在他却不确定自己的办法是否真的有用。

  自己所掌握的办法难道不都是凯瑟琳告诉的吗?

  她真的不会误导自己吗?甚至,她没有被传说中的那位空间系巫师误导吗?

  他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我知道。”

  阿纳托利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抬头望着天空,侧脸干净的线条给人以坚毅果断之感。

  唐诘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真实的模样,还是依据某些元素幻化的人类的面庞,就像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擅长构建幻觉,而塔里绝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他甚至认不出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很喜欢卡莱纳的天空。”阿纳托利平静地述说着,“其实这里和别的地方的天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小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所以感到这里尤为特别。”

  “阿纳托利的童年?”

  唐诘稍稍偏过头,仰脸去望他。

  阿纳托利安静地垂下眼睫,一只凤尾蝶飞过空中,蓝色鳞粉在空中拖曳而过,恍若他睫毛下沉静的眸光。

  “说是我的童年吗?其实也不算。”

  他睫毛扑闪着的阴影垂落到脸颊上,低沉的嗓音里舒缓放松,却隐约渗透出不易察觉的落寞。

  “应该算是我偷来的,一个孩子童年的记忆,因为对方同意了,所以我就把这当做是我的童年了。”

  他说完,低笑了会:“龙是没有童年的。”

  唐诘一时没有说话。

  这话里的信息实在很难理解,毕竟,一个生物,怎么可能没有童年呢?

  他似乎也不需要听众回答。

  “你的气味和那个讲故事的人很相似,”阿纳托利将手掌撑在了草坪上,支着身体,歪过头看他,“所以我想,你大概是那个人的孩子吧?”

  唐诘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哪儿冒出来了个血亲。

  在他的话语里,唐诘意识到,他们之间说不定存在什么误会。

  “你对我的信任……”

  “是的,那是位很厉害的空间系巫师。”阿纳托利停顿了片刻,视线在他的脸上扫过,“他同样很了解精神魔法。”

  阿纳托利的话语里似乎饱含了某种厚重的感情,可这感情又像是悬崖上的断桥,摇摇欲坠。

  “如果给你时间,你一定也能成长到他的高度。”阿纳托利低落道,“可是,我的存在也许给你了某些误导。”

  “既然我获得准许拥有这份记忆,我就厚颜无耻地把那位未曾谋面的先生称为父亲。

  虽然他不是我的创造者,我也从未真的见过他。”

  “可是,我却没能保护你,还让你受到了折磨。”

  随着他的心情变化,梦境的天空逐渐蒙上了阴霾,不见一点日光。

  空气由暖转凉。

  “可我不可能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孩子。”唐诘不希望他为了莫须有的事消沉下去,打断了他沉浸的思绪,“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所以,你才不愿意按照她的话做?”

  唐诘沉默了。

  纵然阿纳托利似乎还对他的性情保有某些美好的幻想,或是在回忆的作用下,对他这个错误的对象,或多或少产生了些许移情。

  但是,他忽然出手并绝非阿纳托利想象中,那般温情的理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很少去回忆父母,也很少回忆朋友和师长。沉湎于回忆毫无用处,反而只会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更何况,谁敢在两位擅长精神魔法的巫师面前胡思乱想?

  相比丢掉性命,唐诘更恐惧自己的来历被揭穿。

  可随着时间推移,迷雾散去,线索从他们的举止中透出轮廓,袒露到他的面前,他才发现,这里的人,却似乎为他套上了一层新的来历?

  “你这人看上去很温和,但其实挺没同情心的。”

  阿纳托利没看向他,屈起单腿的膝盖,垂头注视着水中的倒影,涟漪在两人的脸庞上勾勒出波纹般的面具,不知为何,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没说,但你一直没把自己和塔里的其他人看成相同的生物吧。”

  唐诘确实没法把异世界人看做和自己相同的生物,哪怕他们都长得很像人,但是在起源上,两个世界的人就截然不同。

  最早的生物是海洋魔兽,之后依次是陆地魔兽和天空魔兽,由魔兽演化成兽人,最后由各种族的兽人演化成人类。

  哪怕特征已经淡化到难以直接观察,但是在不少人上,仍然能追溯出他们最开始不同魔兽的血脉。

  飞行魔兽演化的人类体型格外轻盈敏捷,啮齿魔兽演化的人类矮小灵敏畏光,海洋魔兽演化的人类在水里哪怕不换呼吸也能深潜。

  其他,比如没有实体的幽灵魔兽,海藻似的植物魔兽,毒性的水母和蛇类魔兽,昆虫魔兽等。

  他们的头发、肤色、瞳色、牙齿形状和排列、指甲的形态和颜色、骨骼的质量和长短,各种细节,都表明了,自己和他们不是同样的种族。

  但是看见他们自称人类,说的也是相似的语言,同样住在房屋里遮风避雨,建立了制度相似的国家。

  唐诘的心情还是很难以言说。

  就像是在陌生的地方,突然看见了家乡的特产,但他知道这里并不是家乡,只是意外,发展出了和家乡类似的文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对此倒是很坦然,“我往常总总认为,女巫和巨龙,都是童话故事中的生物,只有小孩子会相信。”

  阿纳托利闻言一愣,隐蔽地看向他:“那你的父母把你保护得很好。”

  “是啦。”虽然他明白,他们说的不是同一样东西,可唐诘依然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也这样觉得。”

  说完,他自己反倒怔然了。

  “如果他们发现我消失了,指不定会很伤心呢。”

  “为什么要说指不定?”

  “因为我希望他们没发现,”他说,“这样我回去的时候,就能用往常的态度面对他们了。”

  阿纳托利略感困惑。

  唐诘却没什么解释的意图。

  自己和父母的距离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一样遥远,哪怕自己还能回去,也不知道会降落到什么时候。

  他不太愿意思考自己永远无法回去的可能性,哪怕根据已有信息知道,自己的穿越恐怕不是单纯的意外。

  “也许我们还在同一个宇宙里,只是隔了很远很远……”

  思绪静默地划过脑海。

  他也许并不是穿到了异世界,而只是被外星人抓住到了对方的星球,也说不定呢?

  “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位巫师的孩子。”阿纳托利犹豫了一会,还是坚持自己的认知,见他皱了皱眉,连忙说,“你们长得真的很像!就五官来说,简直一模一样!”

  见唐诘终于没有急忙反驳,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我还是比较习惯用魔力感知……不过,你们人类应该比较习惯用长相是否相似判断吧?”

  他沉默着看向对方:“我不觉得我在这个世界有亲人。”

  阿纳托利一愣:“那你刚才说的父母呢?”

  “他们不在这个世界。”唐诘撑着草坪坐起身,“如果以相貌讨论,他们和这个世界的人类长得都不像。”

  虽然原世界和目前所见的人类,在大体轮廓上多有相似,但正因为相似,才显得其中的差别是如此的突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们从骨架开始,就天差地别,就算披上相似的皮囊,人类与“人类”依旧不可同一而论。

  “可你们甚至用同一种语言。”阿纳托利拧眉,“哪怕抚养你的人没教过你这语言是一种魔文,但至少说明,你的父母和他是认识的。”

  他又沉默好一会,才说:“至少,我没见过别的人用这种语言。”

  “燕国的语言不是和我的语言很像吗?”

  “不一样的。”阿纳托利较真道,“发音相似,但是笔画完全不同,只要一写就暴露了。”

  是的,他就是在写日记的时候暴露在凯瑟琳面前。

  阿纳托利一说,唐诘就不可避免地开始回想自己三个月前做过的蠢事,倘若自己没写下那些文字,也许就不会被凯瑟琳发现,当然,也可能直接关押到成年再炼药。

  就像那个失踪的小女孩,也许她已经遇害了。

  唐诘屈起膝盖,双臂环腿,沉默地看着潺潺的流水,一尾红鱼跳上半空,倏尔又落回水中,顺流向远方游去。

  他无意再和他争论这个问题,毕竟他本意只是不想朋友遭到蒙蔽,但交谈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对其的隐瞒一点也不少。

  就这样,认下一个陌生的父亲,又算得上什么呢?总不会是比穿越更深的秘密了。

  “你能和我说说他的事吗?”

  唐诘没打算承认对方的猜想,只是想要听下有关这个似乎相貌肖似的陌生人的故事。

  阿纳托利却摸了下鼻子:“其实,我跟你提过他。”

  唐诘抬眼看向他,略感诧异。

  两人往日的交谈中,提及的大多是历史上的勇士、法师和贤者,有名字的普通人少之又少。

  “什么?”

  他提起了点兴趣。

  “他叫赫德,”阿纳托利状似紧张地咳了咳,“这座塔就是他炼成的。”

  啊,原来是那位,不知名的穿越者前辈。

  也许在西方人眼里,东方人的脸都长一个样吧?

  唐诘顿时丧失了兴趣。

  阿纳托利见他不信,连忙补充道。

  “记忆里他看上去也就比你年长些,高高瘦瘦的,差不多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也和你一样稍微有点自然卷,很容易打结。皮肤又白又细腻,眼眸很狭长。表情有点冷淡、动作又很温柔……”

  唐诘越听越觉得,这大概只是个普通同乡,毕竟和这个世界的人比起来,家乡的人在物质丰富的和平年代,普遍皮肤比较细腻,身材高挑。

  冷淡很可能只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人不熟悉造成的错觉,动作温柔则很可能是尊老爱幼。

  唐诘笃定了之前关于异世界人脸盲的猜测,扼制了通向其他可能性的猜测,屏息片刻,又默默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位在空间系魔法上有不小造诣的同乡探讨关于回家的问题。

  虽然他已经困在对方建造的塔里了,可人不在家啊。

  这时,他再次想到了一句话。

  “你说的,‘遗产’是……?”

  话音未落,阿纳托利霍然顿住,起身拉着他离开溪边猛然退后。

  “有人入侵了我们的梦境!”

  “不……不对。”

  他盯着溪流上接二连三形成的不规则漩涡,忽的身体一僵,关节接连发出咔嚓声,身形不自然地扭曲变形,瞳孔失去了焦点,跪倒在地上不断抽搐,从发根开始逐渐蜕变为一种明亮耀眼的银白,并逐渐长至腰际。

  唐诘没料想到这样的变化,俯身想要探看阿纳托利的情况,却蓦然被一只手握住。

  ——小巧、纤细、白皙,仿若十四岁出头的少女。

  “谢谢。”银白长发的少女握住他的手起身,精致冷淡宛如人偶的面孔上,闪现似的出现了警惕和审视的目光,继而又快速恢复了平静,“我太久没用过这个能力了,有点不熟练。”

  她和阿纳托利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

  但是,这全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能够入侵阿纳托利的幻境后,直接替代了阿纳托利这一个体。

  少女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般,语气平静得像是白开水般说:

  “你叫我阿纳托利也没问题,毕竟他是从我身上切割下来的一部分,我就是他。”

  “不过,我还是更熟悉,奥利维亚这个名字。”

  说完,她迟疑一下,对他伸出手。

  犹豫地说:

  “弟弟?”

  他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还没他肩高的姐姐?

  唐诘垂下目光看她。

  自称奥利维亚的少女撩开耳边的碎发,歪了下头,朝他温柔地露出腼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