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25章 暗棋

  辞官是不可能辞官的,科考并非儿戏,官服穿在身上是权贵也是铁链。

  元正着实被吓的狠了,最后跟着盛相呆滞的等他们打完。反观武将内侍和陛下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约摸两刻钟,骇人的阵仗才渐渐平息,崇政殿里只回荡着方载文的嚎叫。他头发被扯的乱如草堆,更不提官帽和发簪,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疼的。贺牗还故意都往脸上打,生怕他还能出去见人。

  “诶呦……”

  颧骨上青紫一片,嘴角破皮出了血。方载文用指腹小心翼翼探去,疼的直抽冷气,一股憋屈闷在胸口差点背过去。

  好一个贺牗,以往竟是小看了他!

  两边都冷着脸分开,放眼望去都没能落个好,龇牙咧嘴叫疼的不少。

  “还打不打了?”

  贺牗暂且没把人放开,依旧薅着他的头发,手里的笏板随时伺候。

  方载文心里都要被打出阴影,苦着脸不情不愿道:“不,不打了。”

  贺牗又问:“废不废行卷?”

  整个大殿里,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十分冷漠。方载文哼哼唧唧的声音一顿,捂着破相的脸支支吾吾,“今日商议的明明是刘望……”

  笑话,行卷废不废的,他岂敢因为贺牗一句威胁就认了?届时定安侯不得把他剥皮抽筋。身为顾党,利益好处尽量去争,但争不过的时候,那个恶人和怨种也不能自己去做。反正天子眼皮子底下,他还不信贺牗能把他怎么样!

  做官有些年头的都是老泥鳅滑手,轻飘飘一句话就开始模糊重点,答非所问。贺牗手上力道加重,眼看又要打人。

  “行了,有完没完!”

  高座之上,全程恍若局外人的小皇帝突然开口制止。

  方载文边揉着伤口边暗自嘀咕小皇帝的马后炮向来准时。也就是小小年纪被盛鸿祯教成了人精。

  思及盛鸿祯,方载文眼神四下搜寻,想要看笑话。那人可是松下清风,朗若明月的人物,也不知这次……

  他目光一转,猝不及防被人抓了个正着,惊愕之余,方载文气的差点撅过去。

  那群瞎了眼的蠢货,合着打了半天,最主要的人衣角都没皱!

  隔着竹帘,赵献细细将每个人都看过,光明正大笑话顾党,瞧够了才肃声道:“按往常的规矩,每人罚俸一月。”

  用衣袖擦干净笏板别在腰间,贺牗拢袖撇嘴。

  又是罚俸,他还想再雇个小厮呢,这下好了,还是要让六出多劳累一段时日。

  一切又回归正轨,盛鸿祯躬身提醒,“陛下,臣以为贺中丞所言不虚。春闱前,臣多次听闻进京赶考的学子不思温习功课,只记向名公巨卿行卷,如此浮躁之风切不可取,否则于国无益。行卷之制虽是前朝遗留,可前朝覆灭亦有此因。长远之计,还是废除的好。”

  他先是肯定贺牗表明立场,又暗示皇帝学生这次不能对顾党一再退让助长气焰。此时不强硬,以后恐难能前进半分。

  断了顾党在文人上的路就是断他们的一条腿,硬碰也要试一试。

  赵献不蠢,反而很聪明,再加上老师授课的时候多少提起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们争了这么久,打赢了又如何?君王臣子不该将心思放在斗殴上,而应该多去听听百姓的声音。御史台纠察百官,体察民情,既然贺中丞说民间对行卷怨声载道,那便派人核实,若真有此事,行卷之制必须废除。”

  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早晚要除去,腐肉不挖终有一日要侵蚀到骨头里,还不如狠狠心受一时剜肉之痛。

  态度和话都放在台面上了,顾党终于看出来,保皇党和小皇帝那是唱双簧呢?没有一早串通好谁信,只怕今日的争论是有预谋的。话说的漂亮,什么派人核实。小皇帝让人核实保皇党还能发现什么花来?无非怎么有利怎么说,走个过场罢了。

  刘望这个人赵献不收,行卷也要撤。

  常朝再次闹的不欢而散,只有一个人处外。

  打磨光滑的镜子里倒映出张中年面孔,撩起额上发丝就见拇指节大的淤血。来来回回看了多遍,没有发现其他伤口,贺牗才放下发丝用搁在柜子上铜盆里的水净手。

  “就没见过罚了俸禄,被人打了还能乐呵的。”

  六出用温水湿了手帕给他热敷。那处淤血看着骇人,其实不妨事,而且掩在发丝之下也瞧不出来。

  就算手劲再轻,总归还是疼的。贺牗忍着痛道:“我只后悔没多敲他两下。”

  上一回被方载文敲晕的账总算要了回来,心里别提多舒坦。且这次专挑明面处下手,保准方载文没有个五六日不敢见人。

  看到伤口,六出心疼之余想到个物件,“家主上次受伤时,盛相不是给了瓶药么?我去拿出来用罢。”

  贺牗急忙扯住他,“一点小伤犯不着。”

  那瓶药他可宝贝着呢。

  六出看出他心中所想,恨恨地将帕子拧干净了继续给他热敷。

  “您就可劲儿收着罢,最好当传家宝。”

  他是说的反话,贺牗却也有对策,乐呵呵道:“没有妻子儿女,何来传家宝一说?”

  原本轻松的氛围因他这句瞬间冷了。六出拧眉只给他处理伤口一言不发,贺牗便也知趣的闭嘴。

  他们主仆多年,各自知根知底。贺牗年少时受过的冷眼,六出也跟着没少受。主人家过得不好,做家仆的自然更不好。

  嘉元三年跟随贺牗来到京城投奔,那时他年纪尚小,几欲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心智也不成熟,虽然知道被人嫌弃是来讨饭的,终归发现不了主人家在生活细微处受到的委屈。直到他跟随贺牗赴文人间的诗会,方知日子如何艰难。

  盛相进士及第前就名声远扬,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再加上一手好文章自然备受那些读书人拥戴和艳羡,贺牗也是其中之一。

  六出目睹了贺牗一步步沦陷,最终误了终身大事,至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

  如今两个人官至宰相和御史中丞,不说品行上不能出差错,二人关系更是早不如当初,疏远的还不如其他同僚。那样隐秘的心思不允许被外人知晓,甚至不能破土而出。

  敷的差不多了,又寻出普通的伤药抹上,六出耸搭着眉眼,蔫巴巴的没个精神,只顾着涂药。

  贺牗老老实实坐着,偷偷抬眼瞧了瞧,轻哄,“生气了?”

  满打满算,六出也不过二十余岁,十岁的时候就跟在身边服侍,贺牗早拿他当弟弟般看待,日常逗弄他寻开心,却从不会亏待了去。

  药膏抹匀了,六出便转身收拾东西,把巾帕搭利落在铜盆边,气呼呼道:“您是主子我是仆从,哪敢生您的气。家主娶妻生子还是一人老死,小人更不敢置喙。”

  嘴上说着没生气,实则还不是生气了。

  贺牗食指勾了勾他的袖子,希望人能转过身来,“一人无拘无束不也挺好,出行在外也能少些牵挂。”

  他本意是想安慰对方心情,说着说着却听到几声极力克制的呜咽,贺牗有些慌了手脚。

  没有儿女的人登时不知如何办了。

  “怎得还哭了……”

  哭归哭,六出爱面子又倔的不肯回头,带着哽咽道:“顾党势大,陛下又未弱冠,外有刺真虎视眈眈,文朝危机重重。先帝驾崩前,家主俯在御榻前允诺辅佐陛下。盛相为明,您为暗,以备不测……”

  提及往事,先帝弥留之际的嗓音似乎还在耳侧。大雪纷飞的夜晚,已经在御史台站稳脚跟的他跪在天子床前的脚踏上,接下了那份遗诏。

  当政多年,等到一身病骨才知晓为太子肃清朝堂。可盘踞多年的顾党岂是那么容易被连根拔起的。这是梗在先帝喉咙里的刺,亦是会要了赵献命的刀子。

  那晚,先帝玉口金言,顾党眼看要只手遮天,若宰相盛鸿祯因党争不幸身陨,身为御史中丞的他则由暗转明,以诏令为信物继续辅佐太子。

  六出并苡橋不想丢人现眼,可眼泪就是不争气的擦不干净。

  “我怕盛相有什么不测,更怕您深陷囹圄。”

  而主人家所做的都不被人所理解,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声名,盛相更是一概不知。刚来的京城时的憋屈似乎又卷土重来,还有家主可能随时有危险的恐惧。

  “好了。”贺牗扯着他衣袖把人拉近了,亲自拧了巾帕给他擦眼泪,一脸笃定,“盛相不会有不测,我更会好好的活着。”

  在接下诏令的那刻他便意识到辅佐之路艰难,更做好了承受接踵而来的一切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