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13章 旧物

  春闱时日越临近,来京赶考的举子越难能见到了。初来时对天子宫阙壮丽的惊叹,以及对名公巨卿学识的仰望全部因为春闱的迫近收归于心,不是闭门苦读就是忙着行卷,以刚定下的主考官邵濯和副考官张轶的宅邸前最热闹。

  天下的好文章汇聚在盛京,每位大人或多或少都能收到行卷。盛鸿祯虽然不出考题,不是考官,但对他行卷的人也只是稍逊色于邵老。对比下来,贺宅就显的颇为寂寥。

  六出把木几上仅有的几份文章都要揉烂熟背了,看来看去总不会凭空多出来,干脆赌气般全压在青瓷药瓶下面,边给主子上药边抱不平。

  “家主二十有一便名满京城,能与盛相一较高下。那些举子有眼无珠,现在竟连绣花枕头张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可倒好,塞了鹅绒的金丝枕反是门可罗雀!”

  说到激动处下手忘了轻重,贺牗吃痛,神情皱在一起抬头道:“你这都什么绣花枕头,鹅绒金丝枕头的乱七八糟比喻。还门口罗雀,有如此灭自己威风的吗?”

  知晓是自己力道重了,六出放缓了劲,又把主人家按好继续上药。

  “六出只是心有不平罢了。不过说起来,家主可还记得刘望这个人?”

  伤处在后脑勺,拨开发丝下鼓着瘀血,微微按下就带着整个脑仁都疼。小皇帝还算有良心,允他在家养伤几日,不必再四更天的爬起来去常朝。

  贺牗趴在一张竹椅上,避免再磕碰到伤口。左右待在家中无事,干脆趁着春日光景好,寻了支鱼竿在园子的池塘里钓鱼取乐。

  他眼皮半掀,懒懒应和,“记得。”

  不就是被他说狗屁不通,又被明湛笃定春闱落榜的那位举子么。

  虽然三十余岁了,可贺牗还没到前些日子见过的人都记不住的地步。

  药粉在伤处撒的均匀,确定没有遗漏后,六出收了药瓶,幸灾乐祸道:“我可听说此人去绣花枕头那行卷了。”

  盛鸿祯那日话说的可谓很直白,寻常举子听了无异于判了死刑。没想到这个刘望挺坚强,还能再对张轶行卷。

  二人正说着话,守门的家仆前来说方大人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和谢长松在朝堂上举着笏板互殴的方载文。

  似是想到什么,贺牗顾自把上钩的鱼提溜起来扔进身侧的竹编篓子里,假装没听到什么方大人,对六出吩咐,“今晚喝鱼汤。”

  “好嘞!今晚吃鱼辣羹。”

  平日里说一句能顶三句的六出也极其配合,竹篓子就往厨房去。

  贺牗冲着他背影遥遥喊道:“什么鱼辣羹,喝鱼汤!”

  六出脚力好,没片刻就出了园子,理也没理一下,倒是方载文笑呵呵出现在圆门处。

  “赏花垂钓,儆言兄好雅致啊。”

  趁人还没近前,贺牗无声翻了个白眼,重新穿上鱼饵一杆子抛出去,阴阳怪气。

  “拜方大人所赐,贺牗现在可是雅致的很呐。古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今有贺中丞趴着钓鱼。这雅致给你,你要不要?”

  他晕过去前可看清楚了,那个带铁笏板的就是方载文!一句话明晃晃告诉对方,别跟我喊表字的攀亲近。

  登门道歉,手里还提着补品的方载文没讨到好,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住了。他的年岁要比贺牗还大上些,全凭着打了人家的脑袋理亏,才不至于拂袖而去。

  方载文厚着脸皮就着六出的凳子坐下,连声赔笑,“贺中丞勿恼,实在是误会。我想打的并非是大人你,只是不巧,您就挡在盛相前头不是。”

  “什么!”

  闻言,贺牗一个激灵抬头,“你还想打盛鸿祯!”

  方载文被他的反应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思量几个来回都不晓得哪里不对。不然怎么这人脸色还更差了?仿佛比他自己的脑袋被打了还要可恨。

  两人的思路都没在一处,方载文脑子里浆糊又浆糊,寻个别的由头想把这部分揭过去。

  “都过去了,误会一场!贺中丞看看我带的补品,这样是补血气……”

  看阵仗要介绍带来的补品,贺牗冲他摆手,及时打断,“方大人,贺某只有一个疑问。”

  方载文忙不迭问:“贺中丞有何疑问?”

  六出从厨房回来,远远的看当朝两位大人凑着说什么悄悄话似得。一个趴着,一个缩坐在凳子上弓着腰怪可怜。走近些许,正听到主人家很是认真问方载文。

  “嘶……你找的哪家铁匠?”

  “啊……啊?”

  方载文懵了。

  过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让扰人的方载文走了,贺牗还没等到下一条鱼上钩,余光瞧见六出又带了人回来。他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语气略烦躁,“怎么又回来了。”

  等了片刻没人应声,他侧首猝不及防对上熟悉的面孔。

  “相……相公……”

  有鱼儿上钩扯着鱼竿,他却也忘了还有这件事,只愣愣盯着盛鸿祯看,心道:明湛怎得突然来了?

  六出搬了张宽敞的交椅出来,盛鸿祯掀了下摆就势坐下,伸手夺过鱼竿将还没来得及跑掉的鱼从钩上解下来扔进竹篓子里。

  他动作行云流水又带着不急不忙的雅致,用帕子擦干净手指,目光停顿在贺牗后脑勺上。

  “看来没什么大碍。”

  这句话打醒贺牗似得,急忙要翻身坐好。

  六出上前扶他,“家主这会儿不寻思趴着了,也不用后脑勺对着人了。”

  贺牗瞅他一眼,满脸写着“就你话多”。

  其实盛鸿祯来时见到方载文,不过他们一个保皇党一个顾党,实在不愿意有什么交集。想来也知道那人因什么来贺牗宅邸。反正也不是等不得。

  他随意找了个茶馆坐着等,又用几十钱支使了店里的跑腿小厮去候着,等方载文出来才动身。

  坐稳妥了,贺牗才接上话,“劳相公挂念,儆言不过是皮外伤。”

  有风吹皱了池塘春水,披在身上的素纱氅衣不安的轻轻鼓动。先前上药,头发还是散着未束,就连鞋袜也没穿,支着膝盖坐在竹椅上。贺牗三十余岁,暂且没有蓄须的打算,是以和盛鸿祯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不同,他的下巴算是光洁,看起来不比如今京城里的举子们承让多少。就是少了少年意气,多了稳重。

  盛鸿祯不欲在他人家中管什么形象问题,简单明了的说出今日前来的缘由。

  “说到底,你是为我所累。”

  他从腰侧的锦囊中掏出个瓷瓶,“这是早年先帝赐予我的伤药。宫中之物想来见效更好。以你伤势,痊愈约摸也就两三日的事。”

  瓷瓶与寻常的无异,贺牗毫不推辞借过,眼睛却还盯着盛鸿祯那个装药的锦囊,斟酌再三问:“相公那个锦囊哪里寻的?装的了物件,闻起来还有股怡人清香。”

  盛鸿祯顺着他目光落在锦囊上,情绪不见波动。

  “旧物罢了。锦囊里的香料防蚊虫,又能装物,十分简便,挂在身上也就习惯了。”

  旧物……

  想到盛鸿祯死去的三任妻子,贺牗不由得猜测是哪位的。他心里的酸水能当醋用,扯下一直挂着的铜钱道:“不过旧物,儆言也有。”

  铜钱是先帝时的嘉元重宝,已经被摩挲的黑亮,字迹甚至都有些模糊,但规整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