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11章 无意

  一场雨后,气温又升了些。赵献这两日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裳,仗着年轻,赤着脚在殿里走来走去,看的福安脚底板跟着冒凉气,跟在屁股后面不知疲倦的劝主子爷穿袜子。

  赵献正因为春闱的事气闷,脾气上来了一脚踢开福安,言简意赅道:“滚。”

  前些日子要定主考官。他原本最属意老师盛鸿祯,哪知现在胳膊拗不过大腿,被那群和顾家沆瀣一气的官员用了各种理由堵了回去。最被挂在嘴上的就是盛相因着顾七的案子已然繁忙,更不提还要授课和处理政务。

  言外之意,就是骡子也不带陛下您这么用的啊!

  放屁,都是假慈悲罢了。

  历来科举都是收揽人才的好时机,赵献肖想许久了,到嘴的肉还能被人抢走。

  莫名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心情好。

  他思量着如何扳回一局,在不大的几块地砖上来回走动。

  福安跪在地上苦着脸,“陛下您转的老奴头晕。”

  思路被打断,赵献抬头笑的瘆人,“还没滚?”

  这语气很不对,跟着伺候的都清楚主子爷是要动真格的了。福安紧了神色,爬起来贴近了开始说正事。

  “陛下,神卫司那边有消息了,高远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神卫司顾名思义,乃是赵献暗地里培养的亲信。绕过朝堂和两个侯府,挑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出身,精心栽培的。是他有需要和陷入困境时听命的鹰犬。高远更是那些鹰犬的头儿。

  昨日贺牗私下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很是惹人怀疑。堂堂的侯爷时不时的就往京山跑?

  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为着江山还姓赵,他当夜便吩咐神卫司的人前去查探,不想真查出了消息。

  暂且压住春闱的烦闷,赵献终于坐在圈椅上,抬手示意福安把人带进来。

  盛鸿祯进宫授课没赶上好时候,福安守在延和殿的雕花门外笑眯眯说:“陛下谈要紧事呢,让奴才转告盛相,今日课业改日补上。”

  小皇帝性子开朗,偶尔有着这个年纪的顽劣,但向来知轻重的。先帝留下来的戒尺盛鸿祯没用到过一回。既然说是谈要紧事,那必然也没什么可再猜疑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需得谨慎至此。

  盛鸿祯想到了贺牗同赵献私下说话的那日。

  朝堂上披着人皮做龌龊事的人太多了,他不敢赌,亦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一个人。

  顺着思绪回到先帝时的嘉元年间,从贺牗登科及第到如今,留给众人的印象不过是爱鸟成痴,不着边幅,做事不靠谱的人。甚至初进御史台的时候弹劾都能认错人,把忠臣认成奸臣,好在先帝盛明才没发生一桩冤案。倒是贺牗因为此事被众同僚在朝堂上怒骂,最后先帝以其初入御史台尚未熟稔为由开脱。否则还能有他坐在御史中丞位子上的时候?

  如今赵献对他颇为看重的模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心事重重的回了宅邸,这点儿事还没想明白,盛鸿祯刚进门就瞧见两个人在他的院子里。一个大咧咧的坐着逗竹笼里的鸟儿,一个学生模样很是拘谨的站在旁边。

  “坐呐,你站着不嫌累,我都嫌挡着太阳了。”

  懒散的人完全不见外的催促那学生坐下,不晓得的还以为这宅子是他家。

  宅子的大门进了就是第二道门,盛鸿祯没有直接穿过去进院子,他顺着路走到西边廊下看着两位不速之客,抓住一个家仆问:“怎么让他们进来了?”

  那家仆不负责守门,只是院子里打杂,冷不丁的被问的懵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低声说:“原是不给进的,可贺大人口舌十分了得,闹的玉喜说不出话,这才放了进来。算来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说做什么的,就这么耗着。”

  能不顾忌着说了大堆的话,隐隐约约有告状的意味,看来宅子里的家仆确实被折腾的不轻。

  两人正说着话,贺牗眼尖,余光自院子里合欢树的枝叶间落在他身上,当即展了笑起身寒暄。

  “相公怎得不走正门?枝叶交错的扰人视线,未能及时拜见是儆言的不是。”

  听闻是盛鸿祯来了,刘望屁股底下登时如放了针,倏地起身站的笔直,脸色涨的比熟虾还红,一双眼睛抬也不是垂也不是,整个人别扭的像拧起来的麻花。

  贺牗轻笑一声下了力气拍拍他的胸口,“别拘着,相公可不喜过于呆板的。”

  这话说的刘望惊慌失措,强行让自己松下紧绷的神经,还勉强露出个笑。看起来更别扭了,还不如之前的。

  虽然自己确实不喜欢读书读的迂腐呆板的人,但被窥破喜好总不会愉快就是了。盛鸿祯面无表情的走出来,先是看了眼刘望,才同贺牗寒暄。

  “贺中丞今日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啧,开口第一句就带着要把客人委婉劝退的心思。

  他来时特地挑的盛鸿祯进宫授课的时辰,否则依照这人性子,听闻是行卷,恐怕他们连宅子的大门都进不了。就是得等,不过看来他运气不错,把人提前等来了。

  三个人陆续坐下,刘望是晚辈,自然坐的稍居于后,默默听两位大人说些有的没的。

  “儆言这两日新得了只八哥,黑羽鲜亮顺滑,精神劲儿十足又聪明的很,想来学话也快,特来献给相公解闷。”

  石桌上放着鸟笼,里面的八哥歪着脑袋用黑黢黢的眼珠子瞧着紫官服的人。

  盛鸿祯懒得同他赏只破鸟,更不会真信了对方的话,半点面子也不给的戳破真相。

  “贺牗,我只你惯爱送鸟笼络人心。”

  “嗯,是。”

  本是带着贬义的话,反而把人听的来精神了。贺牗很是赞同点头。

  盛鸿祯又说:“可你也该知道个最浅显的道理。世人所爱不同,总有人不吃这套。若是无事,恕不远送。”

  说罢就起身要走。贺牗忙不迭上前两手稳着对方的肩膀带着他重新落座,温声安抚。

  “有事有事。”

  似是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在场,贺牗冲要晾干的刘望道:“还不来拜见相公?”

  早就等的焦灼的刘望欣喜又紧张,在注视下恭敬行礼,“晚辈刘望见过相公。”

  贺牗提醒,“叫盛相。”

  盛鸿祯不由得侧目,心道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分别,无中生事。

  即便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太怕给人留下不好印象,刘望当真改口“盛相”,又行了礼。

  “这学生的本是向我行卷,只是儆言眼拙,看不出文章好坏,特劳烦相公瞧瞧。”

  贺牗一本正经,恍若真拿捏不定。

  说起来简单,弯弯绕绕的多。想是知道他不见行卷的学子才借着由头曲线行进。

  盛鸿祯原本要拒绝,转念一想赵献手中无可用之人,万一真是个人才,他破个例也要提拔上去。

  但等文章拿到手后,盛鸿祯有些惊讶。

  字迹文风都有刻意模仿他,这便算了,才学也是坛子里的水咣当响。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果然不能希冀贺牗的王八绿豆眼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浪费时间不说,还闹的心里堵得慌。

  盛鸿祯不是贺牗,什么想法都是不加润色直说,也不管人接不接受的来。他将文章还回去,简单直白评价。

  “你春闱必落榜。”

  刘望:“……”

  属于直接宣判死刑。

  眼见着人如霜打的茄子被家仆客客气气送走了。贺牗对如此直白的对话弄的心有余悸真诚建议,“相公,读书不易,说话大可委婉些,莫寒了他人心呐。”

  劝对方的时候,完全没记得昨日自己还说的“狗屁不通”。

  盛鸿祯把鸟笼往人怀里一扔,直将里面的八哥吓的好一阵扑腾。

  “带着你的破鸟滚。”

  “诶!相公,相公哪里去?”

  被鸟笼撞了个满怀,贺牗转手提着上面的挂钩,跟着盛鸿祯的背影一路追到中堂前才堪堪扯住紫色衣袖,“相公让儆言滚便滚,这八哥确实难得,只要相公收下了,是放归或煲汤,但凭处置。”

  不怪玉喜,实在是这人好似无赖难缠。盛鸿祯站在中堂的石阶上高了贺牗些许瞧他,片刻才伸手勾住鸟笼,叫了人来。

  “送后厨拔毛煲汤。”

  手指在铁钩处交汇,微微干燥的皮肤有瞬间相贴,像耳鬓厮磨的缠绵悱恻,直叫忍了很久的情思暗中翻腾。

  不肖得提醒,贺牗滚的干脆利落。

  赶车的马夫一直在门外候着,见主人家出来了,连忙搬出脚凳放稳了,扶着贺牗胳膊上马车。

  恍然错眼,车夫惊奇问:“家主耳朵怎得红了?”

  趁着车夫还没来得及细看,贺牗猛地捂住红热的耳朵,煞有其事道:“被盛相宅子里树上的虫子咬了。”

  这时节是春,正逢着蚊虫多了起来。车夫不疑有他,见人进车厢坐稳后赶车往宅邸去。

  相府内,得了吩咐的家仆刚把从笼子里抓出来的八哥送到后厨,就又被主人家叫回去。

  八哥被他握在手里拼命挣扎着,一举一动满是无辜。身上一根毛都没少。

  盛鸿祯看了眼就烦躁的移开目光。

  “送回笼子里罢。”

  万物皆有灵,他真不至于拿只禽类寻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