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容眼睛里一层雾水,湿漉漉的。

  庄继北一想,这三天有可能都是对方在照顾自己,自己一醒来,说话就这么不客气,是不是不太好,于是又委婉道:“我只是没这么被人叫过,不习惯。”

  岳文容哭笑不得:“那您在京城时没人叫过您哥哥吗?”

  “没啊。”庄继北回忆了下,“我们一群狐朋狗友,别说叫哥哥弟弟了,不连名带姓地叫你都算客气的了,稍有不如意,就打到一起了,你若是真那么叫了,旁人还以为你嘲讽他呢。”

  “庄公子看着那么稳重,竟然也会有那种胡闹的日子呀。”

  “……”庄继北卡顿一下,先审视了一下自己,和稳重两个字是怎么挨上边的,随后发现可能真的是随着年龄的变化,人也不似之前轻浮浪荡了,便道:“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了。”

  岳文容噗嗤笑出声来,“好想认识年轻时候的庄公子,一定幽默风趣,很有意思。”

  庄继北笑了笑:“还是别了,我可能只会让人烦躁恼怒。”

  岳文容和他说了会儿话,庄继北故意转移话题,支开了对方,等到房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可也空落落的,他大病一场,温从果真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吗,会不会太冷漠无情了?就算是利用,好歹也得有点表面功夫,客气两下,他们如今连陌生人的关系都不如吗。

  庄继北自己也矛盾极了。

  一边明知温从对自己无意,自己也不该去继续想这个人。

  可另一边又不受控制,他根本忘记不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委屈弥漫在心头,无法释怀。

  有时候清醒也是另一种折磨,昏睡的时候,至少还能做梦,说不定梦里的温从就很好,对自己又温柔又亲昵,不说重话也满腔热爱,如今一醒来,他只要想起温从,就是那疏冷的模样。

  庄继北长长出了口气,又一次劝自己清醒点。

  清晨,外面吵吵闹闹,像是岳家人都去迎接谁了。

  可能是京中来人吧。

  听岳文容说,皇上赏赐了好多东西来这边。

  见四下无人,庄继北吃力地坐起身,活动了下肩膀,酸疼无比,他扶着桌子,勉强站直了身子,心道,如今怎么这么脆弱了,多大点伤就直接从床上起不来了,想当初,他被数剑刺来,一身血窟窿的时候,都还能挥刀继续和敌军拼个你死我活呢,该不会是老了吧?

  庄继北忙摸了下自己的脸,莫名有种恐惧,他老了??是啊是啊,他都是被叫哥哥和舅舅的人了,顿时窒息。

  本身还想去外面看看热闹,瞬间没了心情。还不如养精蓄锐,省得自己未老先衰。

  不过这间房子也着实太闷,庄继北打开了窗户,窗户正对的院子大门,大门外,透光处,金光耀眼,一片花海,金黄的花瓣溢满一地,他怔了下。

  是向日葵。

  只有夏日才会出现的向日葵。

  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向日葵了,喜欢那种向阳而生的朝气,喜欢那种明烈灿烂的光芒,喜欢那一望无际的原野。

  小时候,还在襄阳城,他名下便有一片农场,里面别的什么都没种,只种了一片向日葵花海,他曾经说过,向日葵是他的吉星,看一眼就能驱散百病,万事无忧。

  那股从泥土中迸发出的清香,沁人心脾,直入肺腑。

  庄继北忍痛快步走了出去,到了院外,蹲在一盆盆花旁,一道斜影落下,他抬头看去,暖橘色的衣衫好似能与花海融为一体,温从轻声:“喜欢吗?”

  “喜……”

  话声突然一顿,庄继北吸口凉气,一下子拍到大腿上,猛地站起身,手叉腰大怒道:“你小子是不是咒我死呢?!”

  庄继北回过劲儿来,“我就说你不怀好意,我当年只给你说过我喜欢向日葵,说我要是哪天死了,一定要死在向日葵的花海里。”他指了指这些花,“我这会儿还没死呢,你就搬这么多花过来,你是不是咒我呢!你、你太坏了!”

  温从被气笑了,火气一上来,当即就连嘲带讽地笑道:“中郎将吉星高照,福大命大,哪里是旁人能诅咒得了的,像中郎将这样丰神俊朗的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您足智多谋异想天开,说不定刚一死,刚躺下,立马地上就长出花了呢,改日您不如直接让皇上再给您赐个封号,花仙子,如何?”

  “你!”庄继北气噎,“你才是花仙子,你全家都是花仙子!老子上了战场第一个把你这株花砍了!”

  “哦,那您可一定要多保重,否则您这三病两灾的,以后还能不能抡起刀来都难说呢。”

  “用不着你操心!别说一把刀了,十把刀,一百把刀都不在话下!你瞪我干什么!你再瞪我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温从挑眉:“你试试?”

  庄继北一个疾步向前,单手将温从横空抱起,温从失色,低吼道:“庄继北!放我下来!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我没毛病,我要是有毛病能单手把人扛起来,我还能把你举着再来个飞跃呢,你信不信?”

  “庄继北!”

  “你不信?”

  “……你、你就是脑子有问题!”温从拧了把他,庄继北吃痛一声:“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那么爱拧人啊。”一疼,这才将人放了下来,温从松了口气,险些因为庄继北丢尽脸面,他相信,以庄继北那没脸没皮的性格,刚才说的都有可能发生。

  原先还想着让人运来向日葵,哄哄对方能病好得快些,如今想来,还不如病着呢。

  温从转身就要走,庄继北跑过去拦住他,眉眼一动,好奇道:“之前一直没问你,你为什么会在济州啊?”

  “来给你收尸。”

  “真的么?你什么时候来的济州?什么时候离的京城?”

  “忘了。”

  “你没忘,你就是不想告诉我。那太子殿下呢,没来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庄继北微微一笑:“没什么,许久不见,寒暄一二。”

  温从蹙眉,再要开口,却见庄继北已经转身离开了。

  只是转身的一刹那,庄继北嘴角的笑意立马淡了,眸色阴沉,阴云不定。

  是温从吗。

  如果是,要杀了他吗。

  但或许也不是。

  可温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在回避。

  自从圣旨下来,将他调离邺城,去渝州赴任的路上,前后遇见了三次伏击,两次刺杀,一次比一次惊险,那些杀手也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他身上的箭伤便是因为他们所得。

  想杀他的人是很多,毕竟他掌控一军,他死了,总有人得利。

  不过能派出死士来杀他的就没那么多了。

  首当其冲就是京城势力。

  而温从如今正巧出现在了济州,若非自己护送岳文容来岳家,也不可能知道温从在这边,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深思。

  别人老友相见,不说增进感情了,至少也能做到宾客之交。他和温从再见,处处提防,生怕遭遇不测。

  若放在几年前,他还能坦然面对温从,觉得对方也没那么可怕。今时今日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可真是傻的可爱,过于单纯,完全不设防,他都庆幸于那时的自己没真把温从惹急了,否则以当初自己的天真无知,被对方弄死了还要说声谢谢呢。

  一直被刺杀不是个办法,总要揪出背后之人。

  庄继北看向院外的花海,心生一计,他跑了出去,顺着温从刚刚的方向,追上了对方,那时温从正在和岳家大公子说话,两人站的很近,近到过分亲密,庄继北不乐意了,毫不客气,身子横插在两人中间,笑嘻嘻道:“呦,这是做什么呢?”

  岳文岚忙拱手谢礼:“中郎将安好。”他脸红了红,“是我拦下了温公子,想邀他明灯街游玩。”

  “这么巧?”庄继北一把拉住温从的手,宣示主权一般,笑道:“我也是来找他说这个的!”

  温从一脸诧异。

  庄继北委屈巴巴地回头,“我可是大病中,想着出去玩散散心,病也好得快,你会陪我的对吗?”

  温从似笑非笑:“中郎将想和我去游花灯节?”

  庄继北点头:“是的是的。”

  温从又笑:“中郎将不怕一不小心死在了外面,正好用上了这些向日葵?”

  庄继北嬉皮笑脸:“那也是我命里该有一劫,不怕不怕。”

  温从上下扫了眼他,有些捉摸不透,庄继北这人做事,从来没章法,他也没多心,便道:“随便吧。”

  花灯节。

  冬末的最后一个节日了。

  不算什么大节,只是给了无数姑娘公子们出街游玩的机会,若是山水之城,还会有彩船沿水而下,船上明火,金灿灿的,而街头更是热闹,人头攒动,姑娘们身穿满绣花纹的衣裳,公子们腰间香囊尽是精致大团花纹,一眼望去,衣袖飘动,浓香迷人。

  庄继北身边是温从,身后还跟着岳家的两兄弟,那两人互相搭话,笑闹着。

  庄继北一边和温从说着话,一边余光瞟向四周,时刻警惕,这么一个适合刺杀的地方,会有人来吗。

  尤其是自己还和温从在一起,若真是温从要杀自己,想来也会推波助澜吧?

  走着走着,温从看向了摊子上摆放的糖人,烧制好的麦芽糖用小勺子在滚烫的烙铁上可以勾勒出任何想要的图案,温从弯腰选了只兔子,问道:“你要吗?”

  “嗯?”庄继北看了眼,“老虎吧。”

  两个糖人拿在手里,温从尝了一口,低嗔:“好甜。”

  庄继北正要尝,手蓦然顿住,眼中划过一抹寒光。

  有毒?

  没毒?

  吃不吃?

  他看向一旁温从已经吃过了的糖人,灵机一动,霸道的伸手就抢了过来,撒娇道:“我喜欢你这个图案!”

  温从手上一空,被庄继北塞了个老虎糖人过来,好笑道:“你怎么这么多变啊,刚刚买的时候怎么不买我这个呢?”

  庄继北哈哈笑道:“你要是买老虎,我就喜欢老虎,你买什么我喜欢什么。”

  “明白了,就是我买什么,你要夺走什么。”见庄继北要吃,温从拍了下他,“我都吃过了,你也不嫌脏吗?”

  “不嫌弃。”他眨了眨眼,“亲都亲过了,还怕这个?”

  温从一怔,耳朵飞快红了,比起唇齿间的甜腻,更像是心被一层糖霜覆盖了。往日总觉得不正经的话,现下却觉得异常动听。

  花灯节有换装的地方,大多都是一身鲜红色的袍子,乍一看跟个喜服似的,偏偏还有不少人去穿,庄继北啧啧道:“真要穿这种衣服,干嘛不从家中出来的时候就穿上呢,在这里花钱穿了,让人画的像都丑了。”

  刚要赶紧从这一群群‘鲜红嫁衣’中穿梭过去,一回头,温从却不见了,庄继北几乎是一瞬间,神经一紧,立刻看向周围,心想是有人要来刺杀他了吗?甚至藏在宽袖里的手都已经轻轻抚在了短剑上,也是这时,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一袭红衣,仙气飘飘的温从。

  庄继北痴在原地。

  温从笑着走了来,“怎样?”

  “你……”

  “只用回答是否漂亮。”

  庄继北诚恳地点了下头,“你……可真像个新娘子。”

  温从不以为意:“不像吧,我形单影只的,若真是新娘子,也没个新郎官陪我啊。”

  庄继北想也不想的就接道:“有我呢啊。”说完话,才觉失言,抿了抿唇,温从看了他几眼,半晌,道:“你要换一件吗?”可能是觉得这话有歧义,又扯笑道:“只是节日气氛罢了。”

  “好啊。”庄继北看向那边的花衣铺子,径直走了过去,进了铺子里面,屏风遮挡住周围,他冷眼扫向四周,“会有人来吗……”难道是温从故意让他进到这个铺子,四周设了埋伏?他换着外衣,手下却时刻按在短剑上,若有动静,即刻待发,可直到他换完衣服,也没个杀手出现。

  庄继北一头雾水地走了出去,那身鲜红长衣让他穿得像是战袍,那上面的红色像是血染就的,刺眼夺目,走在街上,人人侧目惊叹,投去惊羡目光。

  庄继北目不转睛地朝着温从而去,温从伸出了手,他牵住。

  可能真的有人将温从认错了,街边的大娘笑道:“好俊的郎君好漂亮的姑娘呦!”

  庄继北挑眉,看向温从,心想对方不会要因为这句话发怒吧,毕竟小时候的温从最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小姑娘了,但,谁让他长得那么漂亮呢,漂亮到换上一袭红衣后,倾国倾城,一见倾心。

  温从没发怒,反而对那个大娘莞尔一笑,将庄继北的手牵得更紧了。

  温从的手还和小时候一样,触及冰凉。而他也和从前一样,会用自己的余温一点点暖热温从。

  指缝间的温度,辗转于心头,徘徊于脑海。

  温从问:“你要画像吗?”

  庄继北凝眸,这一刻,他真的想不管不顾、败坏风情地问出口,是不是你要杀我,而你究竟还杀不杀我了。

  可见温从眼底的光,清澈明亮,不染一点污秽,他还是将话压下去了。

  他们立于拱桥之上,万物作景,明月似灯,霓虹倾泻,皎洁月色落在一袭红衣之上。

  人海之中,牵着手,靠在桥边,唇角含笑,四目相对,瀚海花灯下,留下了最美的一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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