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从是在庄继北离京后,才得知真相的。

  当日去南郊别院招暗娼的官员里,死了两个,活下来的全部降职,挨个问责。

  从他们口中得知,当晚庄继北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行为,是后来误闯进来的,而后温从亲自下令,让人将那日南郊伺候的奴仆们抓回来审问,其中便有当日接了庄继北进院子的那个。

  那小厮哭丧着脸,生怕被降罪,磕头求饶道:“回大人,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半点虚言也不敢有,那个年轻的小郎君真真切切是在外面醉了酒,好巧不巧,就靠在了我们院子门口,我将人带进来后,给了杯水喝,那人就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了。”

  温从沉声:“那之后为何又动起了手?”

  那小厮面上似有难言之隐,顾左右而言他。

  温从怒喝:“再不说拖下去即刻杖毙!”

  小厮赶忙哭喊道:“我说!我说!但求您听了不要怪罪奴才!”

  小厮一边抹泪一边胆战心惊的说道:“原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喝了点酒,嘴里没了顾忌,说的话实在难听,各种荤话,字眼里又……”

  他胆怯地抬头看向温从,低声道:“字眼里又有您的名字,然后那个小郎君才突然冲出来和他们打了起来。”

  是喜是忧。

  温从闭上了眼,痴痴地坐了下来。

  他从未料到,庄继北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和人动手。

  因为自己……

  他既懊恼于庄继北为什么不给自己说真相,又无比清楚,庄继北若是真解释为碰巧进了那个别院,他也绝不会信。

  不过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庄继北已经离京了。

  人也在邺城了。

  他有冲动,想去邺城看看他,可……为什么呢?

  仅仅是要去谢谢庄继北,谢谢你替我大打出手?这个理由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京中的日子难熬,从来都难熬,从他跟随父亲来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往后余生皆是苦楚,再无半点乐趣。

  他跟随父亲进了祁王府,幸而祁王殿下看重父亲,他们在京中也算有一口饭吃,有一处求生之地。

  猎场上,有人刺杀祁王,是父亲冲去救驾,护住了祁王殿下,父亲死了,却换来了他永远在祁王府待下去的机会。

  祁王对他很好。

  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好,更是私交的好。

  若是心志不坚定之人,或许都会动摇,会将祁王当做莫逆之交,会将一番真心刨出来给他。

  可他做不到。

  他比谁都明白,一个人有利用之处的时候,才有立足之地。

  他如今能跟在祁王身边,是因为自己还能给祁王殿下出谋划策,是因为祁王殿下还未登基需要自己扶持,等一旦自己没了用,所谓的情谊,一纸虚言罢了。

  离开襄阳城,在京城中的那些年,他回忆起过庄继北。

  有时候竟然觉得,真正能让自己觉得松弛的,似乎只有庄继北这个人。

  是因为童年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想一想,他又觉得自己真可怜。他把庄继北当朋友,可庄继北却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可玩弄的对象,和街上的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

  如今,庄继北离开了京城,何时再归也不知,战场危险,是否还能归也不知。

  温从从未有过一刻,像如今这样,急不可待,每每夜晚,辗转反侧,身体仍在京城,可思绪却已飘到了千里之外。

  不过最终是理智战胜了感情用事。

  痛苦地挨过了庄继北不在的那最初一年。

  那一年,循规蹈矩,没有变化。

  那一年,京中出了很多大事,祁王似乎和皇上在宫中吵了一架,吵得很凶,凶到殿外的太监跪了一地,凶到太监生怕祁王殿下疯魔,控制不住情绪,屡屡犯上,破例寻人出宫,专门找到了他这边,带他进宫。

  进宫那天正是下午时分,宫门广阔,红墙绿瓦之残阳,错落的殿宇一眼望不尽,他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一步步踩着地上的大理石砖,通体刺白,眼花缭乱,让他眼前模糊,看不清路。

  他想起了父亲说的:“谁不想挺直腰板,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下,谁不想两袖清风地做一代明臣。但那条路我们走不了走不通。”

  那时他还觉得父亲真贪心。

  成为门客,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祁王殿下的门客谋士,却又妄想再走仕途科举。

  世上的好事哪能都让你占尽了。

  他还诧异父亲这么一个清醒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感慨。

  可当他真正的走在了宫墙之内,看着那边身穿朝服的官员前往乾清殿面圣的斜阳背影后,却静住了,他停在原地,看了好久,好似那个背影是自己,好似他也有一日活的那般光明磊落。

  小太监很机灵,看出了他的情绪,笑道:“公子日后也可科举得名呀。”

  温从垂眸。

  科举。

  他是罪臣之后,他父亲当初就是因为罪臣之后的原因无法科举,他又怎么可能。

  他也萌生过去科举的念头,当今世上唯有两人能替他做主科举,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祁王。

  他对祁王说了自己的想法,祁王只是一笑:“何须科举,你在我身边已是手握重权。那条路你走了就离我远了,我还是想你离我近一些吧。”婉拒了他的请求。

  他有自知之明,便再也未提及此事。

  和所有人一样,默认自己就该这么不见光亮的活下去。

  但是有一人给他说过……

  对他说:“你去科举吧,温从,你听我的,你一定要去科举,你若入朝为官,才能实现抱负,一展宏图。”

  只是那人不见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去了邺城。

  温从长吸一口气,自嘲一笑:“走吧。”

  那日皇上和祁王殿下吵了好久,祁王殿下摔门而出,脸色都是青的,跪了一地的太监没一个敢上前安慰,温从也没有,不过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不想,他懒得参与到那两父子的斗争之间。

  祁王一眼就看见了他,唇颤了颤,“你没话要和我说?”

  温从起身,静默不答。

  “温从。”祁王眼底湿润,声音沙哑,几欲哽咽,“父皇说,他若是再有一个儿子,定然比我做得好百倍……”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惶恐万千,跪姿跪得更低,简直能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温从见势,轻轻道:“皇上只是一时气言,皇上毕竟也只有您一个皇子,不是吗?”

  祁王面色沉了下去,显然这不是他想听的宽慰之话,他深深地看了眼温从,弃袖离去。

  皇上真的只有一个皇子吗。

  未必。

  查了这么多年,还不清楚那位遗留在外的小皇子究竟在哪儿。

  对皇上来说,是一心结。对祁王来说,是一根刺,是父子亲情之间不可磨灭的一根刺,狠狠地扎在心底最深处,不仅拔不出来,还会因为皇上的态度和言语扎得更深。

  这一日过后,皇上再未召见过祁王,祁王也再未进宫。

  君臣父子之间足足有半年的漠视。

  直到一年后,也是庄继北离开京城的第二年时,宫中传出喜讯,贤妃娘娘诞下一子,皇上大喜,疼爱有加,皇子还未满月,就册封为了景王。

  还没满月就封了王。

  别说是大梁朝的头一例了,便是更替了上千年的诸朝诸代,也都是头一例。

  此举无疑是在打祁王的脸,惹得人人侧目。

  祁王自己都笑了,在府中发疯,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当然高兴!他巴不得有一个儿子换了我!他巴不得让我滚得远远的!他巴不得找回自己那个儿子!我在他眼里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我的生辰他从来都不管,我做了什么功绩他都不理会!他从来没在乎过我……从来没有……”

  砸了一地的瓷瓶,桌椅板凳也倒了一地,他坐在瓷片中,满手鲜血,再无风度,抱头痛哭,看见温从而来的那一刻,像是抓住了所有的希望,一把将人抱住,失声低喃:“我什么都没了……没人喜欢我……没有……温从……你别走你别走!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温从蹙眉,比起安慰祁王,他更想提醒祁王,这会儿与其哭,倒不如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皇上给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封王,仅仅是因为宠爱,绝不可能。皇上忌惮庄家的兵权还来不及,怎么会突然放下隔阂封了庄家人生下的皇子为王呢,定有隐情。

  可他还是没提醒得了,因为祁王已经失了心智,只知道抱着他,说让他别走。

  祁王妃来了都没办法,摇摇头道:“温公子还是陪着殿下吧,殿下这会儿心里难受着呢。”

  这一陪就是一天,祁王抱着他,他也没反抗,像个木偶一样,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起的却是那个曾经一有麻烦就跑来自己这边嗷嗷大哭问怎么办怎么办的少年,如今那个少年已经成了大将军已经能驻守两城领兵打仗了,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次日,宫中再次传出旨意,皇上封贤妃娘娘为贤贵妃,一月后行册封礼。

  他们这位皇上,只喜欢求仙问道研究星象之说,宫中的嫔妃少得可怜,不论登基前还是登基后,就没有立过正妻,传言是因为皇上心中有个难以割舍的女子,正是因为那个女子所以不愿娶妻。

  那个女子是谁?无从得知。反正肯定不是祁王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若真是淑妃娘娘,皇上又怎会不爱屋及乌地去宠爱祁王殿下呢。

  好在,祁王殿下的年岁放在这里,就算如今的景王颇受皇上恩宠,大概率也不会继承皇位,又是一月,在贤贵妃的册封礼上,皇上石破天惊的宣了一道新旨意,安稳了祁王的心——

  “为宗室首嗣,为天意所属,承桃行庆,端在元良,凡军国重务未至倦勤,……,故封皇长子今祁王为皇太子,入东宫承谢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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