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76章 只是我变了

  何月竹跟着司马媛行在深夜的司马府中,除了灯火皆暗,不见人影,与他记忆中富丽堂皇的司马府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场景生前是司马媛的识海,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存放之处...死后便成了她的结界,桎梏她的执念。

  司马媛步子沉重,与过去领着成澈游览司马府时轻快的步伐完全不同,嘴里似乎还在念念叨叨。

  何月竹凑近去,只听她说的是:“对不起...表哥...原谅我...表哥...”

  何月竹连忙提高音量,“阿媛!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女鬼的呢喃又变成了,“对不起...道长...原谅我...道长...”

  何月竹轻声道:“放心吧,道长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司马媛苦涩笑道:“表哥你去草原的时候,道长其实私下找过我。”

  “他找过你?”何月竹一惊:“你从没和我说过。”无端也没有。

  “道长说,如果成亲后我敢对你一点不好,让你吃一点亏,他就把我抽筋拨骨,割肉凌迟...我也是这才知道他对你...”

  “啊?!”无端还做过这种幼稚事...又想起司马媛曾经爱慕无端,可想而知这些话会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造成多大伤害。

  何月竹哑然,“他吓你的!”

  司马媛摇摇头,“他是说真的。你看我最终把你害成那副模样...你的肩,你的眼,你的...全都被我毁了...!啊——怎么办——”

  难怪阿媛这么害怕无端。眼看女鬼的执念又激动起来,何月竹比划拳脚,“呃...放心吧,我看他敢!”

  “他要是欺负你,我先把他五花大绑,挂上城墙——”

  司马媛没有被他逗笑,“我死不足但你们不该如此分开啊,我怎么能犯下这么大的罪过!”

  何月竹垂下眼,“不怪你。把我和无端分开的是金人。”

  女鬼的语气仿佛在作自我安慰,“表哥,之后道长一定把你从金人那里救出来了。对不对。”

  “...嗯。”何月竹点点头,转而笑道,“是啊,他来救我了。”

  “他杀了完颜吗?”

  “嗯。他杀了完颜。然后带着我...一起回家去了。”

  “那就好......”

  说着说着,两人便行到了司马府的地窖。

  女鬼的魂魄缓缓升起,半透明的双手在墙上摩挲,“我记得这里有机关。”

  何月竹在旁耐心看着。

  其实这里已经是司马媛的结界了。女鬼完全可以直接把大门打开,把字据召出,可绕这么远的路,又费这么大功夫摸索机关,必定是她的执念使然。

  终于机关按下,整个地窖轰隆作响,墙上竟开了一道毫无痕迹的石门。

  何月竹朝里探去,漆黑不见光亮,而结界的主人一挥手,左右架着的火把熊熊燃起,照出一条幽深的甬道。

  这便是司马府底下的地道。

  一人一鬼继续朝里迈进,何月竹看地道里残留着不少人生活过的痕迹,感叹:“果然他们当年躲在这里。”

  司马媛轻轻点头,“是啊...屠城三天,族人们躲在地道里,躲过了一劫。”

  何月竹想起当年司马家凭空消失,完颜於昭气急败坏,命兵马搜山搜林都一无所获。其实他当时便已猜到司马家一定有勾连城内城外的密道,否则不可能把他运出榆宁而无人知晓,可他最终没有,也当然不会,向完颜於昭透露。

  望着地道里司马家人曾经集体躲避留下的痕迹,司马媛眼泛热泪,“阿衍,还好你逃了过去...”

  “阿衍...”何月竹语塞。司马衍,司马家全族最终还是被完颜於昭找到,活埋而死。他说不出口。

  “表哥。”女鬼转向何月竹,向前扒住他的衣袖,“你别怪阿衍,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何月竹温笑道:“我不怪他。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会怪他。”

  有了他这句承诺,司马媛终于点头,飘到地道转角,扒下了墙上一块松动的砖。

  抽出砖块,里面竟有一道空心的夹层。

  何月竹一惊,立即从中摸出一枚邮筒,再撬开筒盖,只见里面装着一张卷起的白纸。

  何月竹打开卷纸,上下扫过,越看,越是痛心,“金人军印,司马家的族章......是真的...”

  字据不仅写只要榆宁军民全心投诚,金兵便只借道入关;还写道:若是司马诚能交出成澈的活口,完颜於昭便承诺未来将司马氏封官进爵,整个漠北都由他们管辖。

  ——说什么全心全意为榆宁生计,到底还是图这一己私利!

  司马媛看着表哥终于拿到了足以证明他清白的关键证据,忽然抬起双手,指尖泛着细细金光,“我这是...?”

  何月竹隔空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执念已了,是时候转世重生了。”

  “原来...这些年我无法安心转世重生,是害怕这张字据付之一炬,或是落入他人手中。”

  是啊,有阿媛的结界保护,这张字据多年来竟完好无损。何月竹努力平复情绪,“阿媛,谢谢你。”

  “如今世人皆恨我开关降敌,只有这一纸字据,能证明我的清白。”

  “如果没有你替我守着...怕是这张薄纸也早已腐朽。”

  逐渐四溢的金光中,女鬼含泪看着他,“表哥...你为了榆宁拼尽所有,却无辜受了那么多误会。”

  何月竹正色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自己做了什么,又在做什么。”

  司马媛眼中泛光,异常坚定,“表哥,今生今世我对你不住,来世,我一定服侍左右来弥补。”

  何月竹连忙摇头,“阿媛,你知道我生生世世,都只想爱,也只会爱一个人...”

  “我知道...!放心吧,下辈子我绝不会介入你与道长之间。可不论是什么方式,我一定会求阎王爷让我们重新遇见!”

  何月竹苦笑道:“可你看我现在满身煞气,转世注定多灾多难。阿媛,你若是在我身边,不论家人还是友人,都只会被我牵连。”

  司马媛语气更加坚定,“无妨。澈表哥你的煞气也好,你的噩运也罢,都有我为你分摊!澈表哥任何喜欢的、心悦的,也都有我可以分享!”

  不论是开心的、悲伤的还是烦恼的、气愤的...只要有她在,快乐的将更快乐,悲伤的将被稀释消化吞入腹中。

  何月竹一怔,猛然反应过来,失声惊呼:“...姐?!”

  司马媛还不知未来会以怎样的方式与成澈重逢,只是抱着相遇的期待,温温笑着,魂魄消失在光点中。

  何月竹顿时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捂住嘴,语塞半晌,“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是啊,他的命格注定生生世世孤苦伶仃,怎么会在身为“何月竹”时,有一个从小支撑他陪伴他,以一己之力将他拉扯到成年的,姐姐...

  原来命运,注定让他们重新相遇。

  结界散去,何月竹重新站在了花柳巷里,手里有那张字据,腰上挂着一支竹节形状的玉邮筒。

  “这是...阿媛的魂器。”

  何月竹将字据卷起藏进邮筒。阿媛的执念是为他守护字据,想必魂器是这张薄纸最好的安身之处。

  藏纸的手却颤抖不止:没想到他分明是为了改变命运而回到榆宁,竟会机缘巧合,促成了司马媛转世成为何月柏。

  何月竹摇摇头,先不想这些了,既然拿到了字据,事不宜迟,立即与榆宁的魂魄说清楚。为此,离开花柳巷时,他顺道提了半斤桃予云。

  待他返回有所客栈,夜已阑珊,客栈大门半阖,大堂中空无一人,基本是打烊了。

  何月竹迫不及待冲上五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知道,他一定在这里等他。

  果然房门未锁,里面已有一人。

  无端跨坐在窗台,身影孑孓而落寞,偏头眺望远方的颂云泊,“阿澈。你看颂云泊与当年,是否别无二致。”

  何月竹轻轻点头,“嗯。”

  无端转过脸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重落在何月竹身上,“只是我变了。”

  何月竹走进门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端是变了,从身到心,都不复从前。而何月竹现在的所有努力,正是为了让无端不再沉沦之渐。

  无端把玩着手心的药蛊,“你是否觉得我和完颜於昭没有区别。”

  “怎么会!”何月竹即答,“你怎会这样想。”

  “你看过我的记忆,便知你死后,我都做过什么。”

  何月竹哑然:我不知道。我没看过你的记忆。

  他又迅速反应过来,无端怕是误会了什么。

  “你离家出走,又对我视而不见,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原因。”无端轻轻将药蛊放在窗台,“也罢,是我那些年从未想过还能与你重逢。”

  何月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知道无端为了他的清白,也算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煞费苦心扶持起一个朝代。

  他向前一步,“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心中的最爱的...那个人。

  他本是想这样说的,身体深处却又闪过电流般的刺痛,“唔...!”

  抬眼,赤瞳的恶鬼嗤笑着他的感情。

  再一踉跄一恍神,无端已经到身边托住了他,“没事吧。”

  “没事...”何月竹轻轻推开他的手。

  无端握了握拳,不再碰他,声音也冷却半度,“你的事,办完了吗。”

  何月竹垂下眼:“还差最后一点。”他取下腰上的酒葫芦,“要你喝下这壶酒。”

  无端接过酒葫芦,勾起一道惨笑:“好。”

  说罢便揭开瓶塞,往身体里大口灌去。

  见他喝得酒水乱溢,沾湿面庞,濡湿衣襟,何月竹不得不出声提醒,“你慢点喝。”

  无端却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抛回给他,挂着一道讽刺的笑,“你知道的,我整条命都能给你。”

  说罢,他便头一倾,向后倒去。

  何月竹连忙上去接住醉倒的他,顾不上确认更多,嘴边施法念咒,手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符咒...

  然而符咒刚刚贴上道长,后者便猛然睁开双眼,血色的双眼。

  而一头乌发也在瞬间染成作雪色,何月竹瞬间被唤起心理阴影,一个激灵将他推开。道长没有失力跌倒在地,反而如牵线木偶般以及极不自然的姿势重新站定。

  仇视着,憎恶着。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你们怎么会直接抢走他的身体!”

  与先前不一样啊!

  “它们”宛如午觉初醒般活动着筋骨,以无端的声音,回答何月竹的质问,“因为...你刚刚杀了‘我’。”

  “什么?”何月竹不可置信,“我杀了无端?”

  然而看向地上那壶酒,他顿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瞬间懂了。

  他以交杯酒放倒道长的小聪明实在太过分,道长终于给他自己下了那道碰酒即死的咒言。

  从此,他再也不会“醉”了。

  何月竹大脑一片空白,可情急之下顾不上太多,立即解开邮筒,掏出字据,展开在恶鬼面前,“先前你们不愿信我,我特意寻来了当年司马诚勾结完颜於昭的证据!”

  何月竹几乎是呐喊,“当年出卖榆宁的真的不是我!!”

  血红眼睛的恶鬼一把夺走他手里的字据,打量半晌,浑身都在颤抖,鬼目中尽是震惊与诧异。

  何月竹终于见到了一丝希望,他立即支膝跪下,语气更加恳切,“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背叛榆宁...各位已经见到证据,能不能就此放过无端,放过我,放过我们。”

  它们沉默听着,听着听着竟“噗嗤”一声笑了,最后竟忍俊不禁,捂腹笑开,“呵呵...!哈哈哈哈!”

  大笑着,它们将字据揉成皱纸,最后撕成一团碎片,砸在何月竹脸上,一如当年吐向成澈的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