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32章 惟愿为你燃尽余命

  成澈抵住喉咙的木簪终于松了,他向前两步拥住道长,如同失而复得般嚎啕,“别这样吓我啊!”

  无端按住他,望着火光摇曳的道观,顿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群情激愤。你包庇了我,往后如何服众?”

  成澈却有了答案,他牵起无端的手,“我不包庇你。我要你将功补过。如何处置你,到时百姓自会定夺。”

  无端怔神,“你终于同意我应征了?”

  成澈摇摇头,“不...我接下来说的,无异于痴人说梦。可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信你。”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对付恶鬼吗,我全靠自己就进了结界。”

  “...记得。后来我问过你,你也说不出一二。”

  “我确实说不出一二,因为...我靠的是直觉。”成澈陷入回忆,“为你打磨木簪的时候,为父亲入殓的时候,许多许多时候...包括现在...那种直觉都出现了。”

  “直觉...?”

  “我最近越发相信,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指引我们相识相爱,指引我作出每一个决定...”成澈说着说着笑了,“是不是像痴人说梦?”

  “不。”无端沉下声,“我也从未告诉过你,阿澈,你的命数非同一般。所以我至今都算不出你的吉凶祸福。说不定...真有什么在指引你。”

  成澈一怔,他从怀里掏出他那块雕金萃玉的成氏家徽,郑重放进无端手心,“那你听我说。”

  “无端,我要你运回太子这么多年许诺,却从未给过的粮草。”

  无端却根本接不住手中的家徽,如果不是成澈前面铺垫那么多,他一定确信成澈就是找借口送他逃离榆宁。山遥路远,封锁重重,凭他一人怎么可能。

  “这也是...直觉?”

  成澈点点头,“我知道只凭一人谁都无法办到。所以...”他语气越发坚定,“你要收服那条蛇,让它为你所用!”

  “蛇?”

  反应过来是哪条蛇,道长当即难以置信后退两步,肩胛贴上岫石,他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认真的。”成澈温温笑着,“无端,是你说的。只要收服那条蛇,榆宁便有救了。”

  道长仍是难以置信,“你就那么确信,那条蛇真的存在,而我能收服那条蛇?”

  成澈按着心口,语气如宣誓般,“我确信。就像我确信无论转世轮回,我都照样爱你。”

  无端闭上眼。既然成澈相信,那么他也相信。不如就让他用最后这段时间,全力实现成澈的托付。他揽过成澈紧紧拥住,“好。我答应你,一定找到那条蛇,一定收服那条蛇。”

  成澈抬手为爱人轻轻挽起发髻,别上木簪。这世上能相信他这么荒诞无稽的“直觉”的,只有无端了。

  “无端,谢谢你。如今困局只有你能帮我。”

  “谢什么。”无端把他按得更紧,“此生我已别无所求,惟愿为你燃尽余命。”

  成澈倚靠着他,“早去早回,今日便出发吧。不能再让百姓找麻烦了,你走水路。”

  简单收拾行囊,午后时分,两人站在颂云泊渡口,如过往每一次并肩眺望那座湖心岛、那棵银杏树。

  只是这一次,无端将乘舟远行,成澈留在岸上。

  湖水浩浩渺渺,天地万物萧瑟凋敝。

  成澈棕黑色的长发被那道陈红色发带牢牢系着,马尾的发丝在风中浮动。

  他将行囊给无端背上时,才终于察觉,他们两个要分开好一阵。

  于是成将军忽然又变回了阿澈,阿澈嗫嗫:“要有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道长将成澈鬓角乱发仔细别到耳后,“已经看了这么多年,不觉腻吗?”

  “这么多年...是啊。从十岁与你相遇,到如今已经十四年了...”成澈望着湖心岛,陷入回忆,“不算你闭关的那七年,还有整整七年我们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我只觉得,还是太短太少了,恨不能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与你一起。”

  “傻阿澈。”道长凑近成澈唇上啄了一口,“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小别胜新婚?”

  成澈乐呵呵傻笑起来,悄悄唤了一声“夫君”又扑进怀去挡住羞涩,“那你也得快点回来。我不想等太久...”

  “嗯。尽我所能。”无端心算路程,“保守算来,大概要三十日。”

  “你这么厉害,一定不要三十日。”

  无端笑了,“说不定二十日就回来了?”

  “不对。我的无端道长肯定只要十五日!”

  两人相视笑开,都知对方在怀念几时几日的陈旧往事。

  无端轻声,“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真只要七日。”

  “好...好。”成澈泪光蓄满眼眶,“一定只要七日。”

  无端踏入小舟,重重握了成澈的手,正色嘱咐:“我不在城里,你要多多保重。”

  成澈温温笑了,不愿放手,“我会的。”

  “那...事不宜迟,我启程了。”无端反复摩挲掌心熟悉的触感,某些话呼之欲出:阿澈...要不和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榆宁...再也不回来...放这些人自生自灭...放这座城自生自灭...好吗?

  这是他唯一唯一瞒着成澈的真心话,却也是永远说不出口的真心话。

  成澈已经泪流满面,“无端...我在榆宁等你回来...”

  是啊。会和他走的不是成澈。成澈只能等他回来。无端藏住苦涩,只求这一去,不要就遭遇了他的死劫。

  “我答应你。一定回来。”

  成澈轻轻放开他,抹了抹双眼泪水,又紧紧拥上。

  寒风的凛冽中,想留而不能留的人,将离而不愿离的人,相拥而吻。

  无端轻声承诺:“阿澈...阿澈...我一定快去快回。一定不让你久等。”

  成澈温温笑,“没关系。不论多久,我都等你。就像大婚那日,那夜,我始终都在等你,”

  道长最后握了握成澈双肩,又吻了成澈眼角两枚泪痣,好不容易留恋松了手,撑起长桨。

  他凝望成澈许久,终于轻轻一推,小舟便顺风离了渡口。

  成澈追了出去。他沿着湖岸小径去追无端的小舟,他们的小舟。被湖风、雪沫、眷恋与思念包围着,成澈情不自禁喊道:“无端——!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而道长的视线同样拉扯着他。阴郁的午后,颂云泊蒙着一层蓝灰色的薄纱,终于纱幕层层叠加厚重,是他们相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成了彼此泪眼婆娑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成澈追到了尽头,目送小舟消失在颂云泊的尽头。四野铺满纯白的雪,颂云泊更是平整无暇,唯有一草深黑破败,宛如泼墨挥洒的水墨山水画。

  岁岁年年、日日夜夜,将有人挥墨反复描画这道苍茫雪景。

  将有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反刍,不断反刍。

  反刍离别的悲怮,以及浓得像霭的思念。

  爱人与爱人,就此死别。

  无端离开了榆宁。

  带走了阿澈,只剩下成将军。成将军收拾好心情返回榆宁关,登上城楼,埋首进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

  心情却不再像过往穷途末路般沉重,他知道只要等无端收服了蛇,带回了粮草,就再也不怕金人围困了。甚至,可以依凭蛇的力量剿灭金人。

  想着想着成澈浅浅笑起,虽说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样确信无端能收复巴蛇,但他相信道长能,道长一定能。

  成将军抬首揉揉酸涩后颈,却忽然望见窗边停着那只黑鸽。

  成将军立即笑开。有人还没离开多久就迫不及待写信了,不过也对,走出榆宁这块地儿,信鸽便飞不到了。

  他小跑到窗台边,连忙取下信笺,只见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成澈恍惚念出。

  不知怎得,看笑了。

  真是好丑的字。简直是鬼画符,想必是在摇摇摆摆的小舟中勉强写下。

  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

  反复咀嚼着几字,成澈心中莫名涌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戚。

  咸涩滑进嘴角,他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涕泗横流。

  我哭了。可,为什么。

  他按着下唇,莫名的悲哀竟让他哭得声嘶力竭、难以自抑。他渐渐站不住,伏倒在窗台边,望着远方颂云泊。

  无端...我只是忽然没了把握。

  此生,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你付出的代价,真的只有五年阳寿吗。

  趁无端尚未行远,成澈连忙奔进案桌边,撕下一张信纸,挥细毫写道:“不论能否收服巴蛇,你一定优先保全自己。”

  边写,他边暗骂自己好傻好笨,依依离别的时候怎么忘记叮嘱那个冲动道长千万不要为了收服巴蛇连命都舍弃了。

  ——只是他毫无保留地相信,无端一定能顺顺利利收服蛇。

  他仔细别好信笺,朝空放飞信鸽,“无端,早些回来。”

  与此同时。司马府。

  司马衍在院中摆弄弓箭。

  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等我练成一手百步穿杨,就一箭射下完颜的狗头!”

  余光里的天边,有黑鸟向颂云泊的方向飞去。

  “什么,是乌鸦!”

  金人战旗的图腾就是乌鸦。

  少年高高举起弓箭,张弓拉弦,对准了那只“乌鸦”,“死乌鸦!去死吧!”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射下过飞鸟。然而随他松手放箭,“咻”一声巨响,长箭竟直接穿过“乌鸦”胸膛,射了个对穿。

  “乌鸦”鲜血喷涌而出,扑腾着翅膀,落在司马府院中。

  司马衍大喜过望,一蹦三尺高,“今晚终于不用吃马肉咯!”

  他奔去后院,拾起那只眼中再无光泽的死鸽,“好你个死乌鸦。”

  却瞥见黑鸟脚下别着的信笺,“这是...?”

  “这一定是...!”

  “金人情报!”

  他当即两眼放光,一把摘下信笺,奔也似的跑去书房交给了司马诚。

  *

  司马府地下有条地道,蜿蜒曲折,直通关外。是司马一族在榆宁立足的早年,为躲避频频战乱而修建的逃生要道。

  夜里,司马况穿过地道,从金人营地偷偷摸回了司马府。

  司马诚上下扫司马况,“没缺胳膊少腿吧。”

  司马况连连摇头,但显然与完颜於昭打交道让他心有余悸。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张严严实实包裹的画押字据,“父亲,您提的要求,汗王看过了。”

  司马诚一瞥儿子,“这就叫起汗王了?”他话锋一转,“完颜於昭怎么说。”

  “他答应了。只要守军开关投诚,他只借道进关,绝不动榆宁百姓一分一毫。”

  老人展开字据,只见上面盖着一道金人军印,“盖了军印...”

  司马况一拍胸脯:“亲眼看他盖下的,不会有假!”

  又犹豫半晌,“父亲...姓成的怎么办?”

  司马诚冷笑着将成澈的信笺摔在儿子面前,“衍儿打下的信鸽,自己看吧。”

  司马况拾起,“这是?”

  “成澈的笔迹。绝不会错。”

  “啊?巴蛇?什么玩意儿?”

  “《山海经》里记载的奇蛇,传说能吞下世间万物。”

  司马况一脸不解,“我不明白,这是写给谁的?”

  司马诚一掌拍在桌上,“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蠢儿子!除了那道还能有谁?”

  “他、他派那道士去找什么蛇...是想?”司马况呢喃,“他该不会想把全城性命压在一条传说的蛇上面吧!”

  他后退两步,连连颤抖,“成澈疯了。成澈真的疯了。”

  司马诚冷冷一笑,“百姓危在旦夕,他竟被道迷了心智!往后...怨不了谁了。”

  司马况冷静下来,手掌横在脖子面前,做了一个切割的姿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父亲目光悠悠,“成澈得活着。开关降敌是遗臭万年的罪名,不能让你我司马家背上。”

  “那怎么办?成澈那小子怕是打死都不降啊。”

  “这便与你我无关了。”司马诚大手一挥,“我们只消把成澈带到金人面前。让他投降,是金人的事。”

  司马况浑身震悚,金人什么手段他不是不知道,“在金人手下,他再不降也得降...”

  司马诚阖目,将信笺投入烛火焚烧,“好一个‘保全’。可惜这信是送不到道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