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25章 带走我

  成澈叹了一声,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把自己当作成家人了。

  可还是难免为远在榆宁的父母担忧。

  回过神,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成澈看着汤水中漂浮的葱花肉沫,看着倒影里悠悠凝视他的无端,才回过神,“无端……你先吃。”

  “我吃过了。”

  他再一晃神,才注意道长面前已有一碗用过的汤面。

  成澈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走神了多久。

  无端替他搅拌已经泡发的面条,捞起一道盛到嘴边,“阿澈,吃面。”

  不知怎么的,成澈觉得无端的语气好像一个做错事乖乖等待发落的小孩,是因为自己刚刚甩开了他的手吗...

  他一口吃下面条,让自己勾起一抹温笑,“无端,我没生你气。”

  “…真的?”

  “真的。”

  “…那就好。”无端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太惊讶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无端又挑起一筷子面,喂到成澈嘴里,“知道消息的时候,我也一样惊讶。想不到我们前脚刚刚离开榆宁,后脚皇帝就死了。”

  “是啊...怎么会这么凑巧。”

  无端又捞起一道面条喂给成澈。其实他隐隐知道答案。

  答案是,情劫已经开始。牵连着所有人的命运开始转变。

  只是他不敢承认。

  道长沉郁的神色让成澈莫名不安,他盯着无端,“除此之外…你应该没有别的瞒着我吧?”

  而后者莫名的沉默让他心中一凉,“无端?”

  “阿澈,还有一件。”无端放下筷子,他拉起成澈的手,正色,“只还有一件。”

  “…你说。”

  无端握着成澈的手紧了许多,他语速很慢,成澈听得清楚。

  “中原在打仗。”

  毛骨悚然。阵阵耳鸣与鸡皮疙瘩中,成澈呢喃一句,“什么?打什么仗?”

  “夺权继位仗。”

  成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谁,和谁?”

  “前朝太子,和当今皇帝。”

  成澈向后摊在木凳靠背里,其实在问出问题前,他就猜到答案了。他怎么会猜不到,果然继位的是张贵妃的儿子,而太子怎么可能将江山拱手相让。

  听到无端坐实,竟有种不出所料的坦然,“果然…”

  “我听人说,先帝驾崩当夜,太子便连夜逃到了南边。新皇登基后,便在南边集结了效忠的臣子兵马,往北边打回去。”

  成澈长长叹了一声,“是啊,新皇不足十岁,必然受外姓掌控,如何能服那些忠于大陈的旧臣。”

  而他的父亲,他们成家,向来是忠于大陈。

  “阿澈…我帮你打听过了。”无端的语气像将功赎罪,“你父亲站在太子一派…”

  “想必是了。以父亲的性子,哪怕新皇以加官晋爵施好,也不会动摇一分一毫。”成澈摸了摸道长脑袋,好像嘉奖。他又轻轻叹,“太子从南方往北打来,北方又大都是新皇派系。成家在西北真是孤木难支。”

  无端起身来到成澈身边,无言将他搂住,“澈,还想去长安吗?”

  成澈偏头往爱人腹部靠去,摇摇头,“既然战事已起,长安是去不了了。咱们去江南吧。”

  无端一愣,“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骗你。我真的担心成家的处境。”他话锋一转,“可我已经不是成公子了。”

  他露出安慰般的笑容,仿佛在安慰自己,“榆宁地处偏远,中原战火烧不到的。成家又不可能弃城远征,能做的,只有等中原内战分出胜负。”

  话虽如此,那夜成澈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起身,在窗前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听说长安车水马龙,无比繁华。然而这一路走来,离了榆宁越远,满目越是饿殍遍野。

  仿佛世道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对黎民百姓吃干抹净,杀鸡取卵。

  是他从小在远离中原尘嚣、富足安乐的榆宁长大,误以为外面也是同样祥和的光景了。

  若是真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还能独善其身、心安理得与无端去赏江南风月吗。

  好在...好在边塞无战事。榆宁大抵平安。

  他长长叹了一声,是啊,能做的,只有等中原内战分出胜负了。

  只能等了。

  无端也一夜无眠,把成澈的纠葛都看在眼里。

  临了日出,成澈还死僵般站着,他看不下去,起身拥住成澈,“想好了吗?如果你想回榆宁,我和你回去。每逢国丧,天下都要守孝三年,你也不用娶司马媛了。”

  他按住他的肩膀,每个字都下定了决心,“我会登门请罪,告诉他们是我挟持了你,逼迫了你...”

  成澈轻轻笑了,“你还笑我笨,自己更笨。他们会看不出我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胁迫吗?”

  “...”

  成澈疲倦摇了摇头,“我真的不回去。你我辛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我们就要真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

  无端怔怔看着他,成澈虽然口中这么说,双眼深处的忧虑却显而易见。成澈的真心,未必有他口中那么坚定。

  道长只能把他搂进怀里,“不急。你考虑七日,再给我答复。”

  成澈轻轻推开他,“不考虑了。我们今日就启程。不论往南还是往东,我们先启程离开岔流镇。”

  他知道他不能考虑。一旦犹豫,就再也走不了了。

  “……好。那你先去小睡一觉,日出之后我们就收拾东西去驿站。”

  “嗯...”成澈稍作犹豫,便做出了决定,“不睡了。”他深深呼吸甩掉疲倦,挽起袖子,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我去收拾行囊。”

  无端愣神,他不敢挑明,成澈越是这样强撑,他越是看得出那份忐忑与纠葛。

  他大步上去,接过成澈手中的布包,“我帮你。”

  成澈回首凝视这间一眼便能看遍全局的屋子,对他而言,这早就不是客栈的临时住处了,是他和无端整整两个月相濡以沫生活的小

  如此草率就要离开,竟也有了许多不舍。

  窗边悬束的干花,是有一日无端为他采来的入冬前最后的野菊,他亲自晾晒,挂在窗边。

  桌上的木屑与划痕,是他雕刻木簪木扣、木偶道长、木偶阿澈留下的痕迹。又想起有一次,无端在桌上就把他给要了。

  角落堆放的杂物,有他打发时间的闲书杂玩,有无端的行当工具,层层叠叠,早已不分彼此。

  他轻轻摘下干花,仔细擦拭桌子,挑选可留的杂物。

  好想把一切全都带走。把承载他和无端新婚两月甜蜜浓情的一切全部带走。

  可终究他无法带走全部,该留下的只能留下,最后怕是由客栈小倌善后清理,丢往不知哪个炉灶当柴火烧了。

  恍惚中,无端忽然从身后环住了他,“舍不得?”

  “舍不得...有太多带不走了。”

  “但...你可以带走我。”

  成澈闻言浅笑,“嗯。只要带走你就够了。”

  眼前却又闪过那么多满心期盼等夫君归家的日日夜夜,那么多摇摇晃晃床榻上的相互依偎,那么多谈笑打闹取乐嗔怪...

  他落下一滴不舍的泪,“往后...还能回来吗?”

  “只要你想,我随时陪你回来。”

  “...真的?”

  “嗯。”无端拉起成澈的小指勾了两下,“拉钩。”

  成澈勾着他向后吻去,“拉钩。”

  两人最后收拾出的行囊相当简单,一些过冬衣物,一些简单干粮,一些必要器具,一些揣着也不碍事的小物件。

  譬如那头上长包、那鼻子长歪的两个小木偶。

  合上门的最后瞬间,成澈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屋里来回穿梭,一情一景,就像寻常人家的寻常夫妻。

  可究竟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真正像寻常夫妻,有一处稳固的安身之处。

  两人退了房间,并肩走出客栈。驿站就在客栈不远处,不出几步便是。

  清晨第一抹日光刚刚划破天际,街上完全不见人影,成澈干脆摘下帷帽挂在身后,手指渐渐勾住了无端,最后又变为紧紧环住他胳膊。

  却发现道长的身子好像在抖。

  “无端...?你在发抖?”

  “不是我。”无端按住他的手,“是脚下。”

  成澈也发觉了,原来是岔流镇的泥土地正连连颤抖。

  伴随大地震颤而来的,是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无端把成澈拉进了内道,“小心。”

  耳边有疾风呼啸而过,一匹红鬃快马直接奔进了驿站大门。

  “这么急。”成澈心里咯噔一下,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

  从榆宁方向而来。榆宁一定出事了。

  往后为数不多的日夜,成澈时常会想,为什么那天,那匹快马偏偏就在他们面前冲进了驿站。

  明明他们在屋里缠绵犹豫了那么久,明明他们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出门的时间,明明...明明他们就快要抓住那期许的未来了。

  可情劫已经开始。

  于是不幸降临得恰到好处。

  于是未来戛然而止。

  远远地,驿站里传来一声模糊的高呼:

  “乌仑叛乱——!!”

  两人几乎是同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是无端紧紧握住了成澈发抖的手,“阿澈。”

  成澈嘴边仍挂着那抹温笑:“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成澈平淡的语气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无端轻轻放开他,“无事。”

  嘴上掩饰,两人却都无法再迈出任何一步。

  一时间,气氛静默如死寂。

  直到又有一匹黑马冲出驿站,往下一个关口奔去。

  成澈知道,马匹奔向的地方,是中原。

  他拉了一把道长衣袖,话中带笑,“快走吧!再不走,怕是没马车了。”可他们明明是今日第一批客人。

  无端把他牵起,也若无其事般笑着,“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