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24章 今夕是何年

  第二天,无端久违地在黄昏就到家了。

  进门时成澈还埋头于手上的木工,见到无端居然回来了,手上一惊,木刻刀差点捅进手心。

  他拍干净手上木屑,小跑到道长身边。一把摘下道长不知哪来的新帷帽,抓住衣领亲了一口,“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这帽子又是...?”

  “早点不好么?”无端笑意浓浓。

  “好!特别特别好!可我还没做完呢……”

  成澈抓起桌上一对木头玩意儿举到无端眼前,“你看。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道长端详着那两个好像有鼻子有眼的小家伙,看那个高一些的、脑袋上顶个包的,“我头上怎么长包了。被成阿澈打了?”

  “什么脑袋长包,这是你的道士发髻。”

  无端噗嗤一笑,把另一个左眼下被戳了两个小孔的木偶抓进右手,“我要这个鼻孔长歪的。”

  “...?”成澈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什么鼻孔长歪!!信不信我——”

  往道长肚子嚯嚯两拳,“打你打你打你!”

  无端装模作样吃痛“唔”了一声,“真舍得下手啊…”

  “就打你!”

  “可是好痛哦。”

  “啊?真的吗...?”成澈望着对方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又逗我玩!”

  “好啦好啦,再闹,好吃的就没成阿澈的份咯。”

  “唔...什么好吃的?”

  无端微微一笑,背在身后的左手忽然塞了块米糕到成澈嘴里。

  成澈被喂得吧唧吧唧,“好甜,是榆宁米糕!”

  无端点点头,“在街上看到有榆宁商贩,就给你买了一块。”

  成澈吃得不甜了,“往后...还是把钱攒着吧。”

  “攒什么。”道长抹去爱人嘴角糕沫,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看。”

  “嗯?怎么回事!”成澈两口咽下糖糕,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无端避而不谈,把妻往屋里推去,“去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去镇上吃顿好的。”

  成澈惊呼,“我可以出门了?”

  他已经两个月没出过门了。

  “嗯。这帷帽就是为你出门买的。”无端笑着应他,“开心吗?”

  “当然开心…在家呆了两个月不见天日,你看我脑袋都长小蘑菇了。”成澈摸摸头。

  “那,让我看看身上有没有长小蘑菇——”说罢道长便把傻乎乎的妻拦腰抱起摔上了床,抵着重重啄了一口。

  成澈好不容易从亲亲摸摸中喘口气,“可是…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非要现在说吗?”衣服都脱一半了。

  “快说快说!”

  “别急…”无端装模作样扭了扭肩膀,“今天真是累坏了。”

  成澈连忙给他揉肩,却忽然发现无端衣襟上沾了血点。

  怎么回事…道长该不会……

  无端忏悔:“我杀人越货了。”

  成澈又给他狠狠捶了一下,“我才不信。”

  无端搂住他,正色,“今日我去了医馆。”

  “医馆?”

  “有些病久治不愈,并非医师无术,而是病者被恶鬼缠身,受其诅咒。”

  “噢……”

  “你也知道。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关头,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不会放手了。”

  “所以,你是去帮他们驱鬼了?”

  “嗯,求生无路,他们很舍得花钱。”无端阖上眼,心中有愧。不敢告诉成澈。

  无所观超度亡魂都是无偿布施,而如今,他却收了那些本就贫病交加的百姓一笔不菲的要价。并非什么道义之事。

  他缓缓睁眼,迎上成澈担忧的视线,“或许早该如此了。”

  成澈不知其中缘由,还在担心他,“那你千万小心…”

  无端便也不再去管,忽然泄了气,身子一翻倒在床上,“是啊…今天可是九死一生。”

  “啊…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无端不怀好意笑开,“想验伤啊?”他抓住成澈的手往身上按,“那帮我脱干净。”

  一阵湿漉漉的翻来覆去,两人终于准备出门了。

  成澈一边调整帷帽的松紧,一边叹息,“又要好一会儿见不到道长了…”

  “那怎么办?”

  “那就……”成澈把夫君拉进了帷帽,“现在赶快好好看一阵。”

  于是好不容易穿好的衣裳又被卸了大半,新婚燕尔的腻歪几乎没完没了,直到两人肚子都叫了起来,才相视一笑收拾好衣物与心情,手牵手往客栈外走去。

  刚一踏出客栈大门,成澈便在夕阳中迷了眼睛,他悄悄撩开帷帽一角望着旖旎的天空,感慨:“好久没见过这么美的夕阳了。”

  “阿澈……这么长时间不出门,不大舒服吧。”

  成澈摇摇头,“我只是忽然想起,上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夕阳,还是在我们成婚那天。”

  无端笑了,又圈住他揉了一把,着实又想带回房里再好好疼爱几阵。

  可他不行。他是权衡了许久,思量了许久,才决心今日带成澈出门。

  或许,是时候了。

  夕阳在街巷中缓缓穿行,正是晚归时分,岔流镇上人来人往。

  可成澈能察觉,街上大多是乞讨流浪的流民,各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久久待在客栈,不见天日、不知今夕是何年,从没想过外面会是这副荒凉的光景。难怪…道长每日都收益颇少,当人人食不果腹时,谁还会去求卦问相。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轻声问:“无端…流民怎么这样多?分明我们来时还不是这样。”

  道长沉默不语,偷偷握紧了成澈的手,仿佛他知道原因,只是不想说。

  成澈看着那些跪地苦苦乞讨的老人小孩,难免怜悯。岔流镇上简直哀鸿遍野,他们都从哪里逃难而来,未来又将逃往何处?他没有答案。

  如果他还是成公子,一定会给每个无家可归的人布施照顾。可他现在不是了,连住宿吃饭都要赊账,只能感叹,“人人都不大好过。”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或许是榆宁太过富足,我根本不知城外民生如此凋敝。”

  察觉到成澈语气里的低落,道长探手进帷帽揉他耳垂,“不是富足无忧的榆宁成家,养不出你这么干净的小孩。”

  “我早就不是小孩了。”成澈辩了一句,语气又努力轻快起来,“今天咱们先把欠钱庄的赊账还清。”

  “好。”

  “再看看去长安的车马行程。”

  “好。”

  “对了对了,咱们要留点盘缠到长安安顿,否则得睡大街了。”

  “是呢。”

  “无端,长安繁华,机会必定也多!”成澈开始畅想,“到时呀,我们可以开个小铺。——不成不成,我们是要去大江南北的,小铺开不长久。那该怎么讨生活…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有力气,再不济去码头卸货也行!”

  无端揉了揉他的手,语气中藏着患得患失的忧郁,“先把赊账还清。好不好?”

  “好!”

  他们走进钱庄,成澈招呼道:“老板,来还账了!”

  伙计收了钱,便端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您看看您在哪一列,在后面登记个还账日期。”

  成澈提笔就写:“景延三十三年。无端,今天是几日?”

  伙计看了却一愣,“小兄弟,已经是元和一年了。”

  成澈讶异,他是两个月没出门,可谁能想到连年号都改了。

  “元和?!改年号了?为什么?”

  “小兄弟,您这是神仙刚出关呢…?”反而轮到小贩惊异万分,“先皇已薨,新帝登基一月有余了。”

  成澈咀嚼出伙计话里的意思,猛然如被霹雷击中。他怔怔望向无端,后者的视线中的沉重意味着,小贩说的是真的。

  成澈脑袋一阵轰鸣,他连连后退,直到差点被钱庄门槛绊倒到。

  无端一把握住他,“小心!”

  成澈挥手甩开道长,蒙头往客栈走去。

  山陵崩,皇帝薨。

  这么重要的大事。无端竟然一直瞒着他。

  无端紧紧跟上,拉住他的手,“别走那么急,阿澈。”手心还停着被甩开的余感,于是语气无力而卑微,“我怕我跟不住你了。”

  成澈只好慢下来,但眉头仍然紧皱,“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瞒我到现在…”

  “我怕和你说了,你就要回榆宁了…”

  成澈停住脚步,隔着黑纱望对方,“那你今天带我出来,就不怕我知道了?”

  无端垂下眼,“今天带你出门,就是准备告诉你了。”他握得越来越紧,生怕成澈又甩开他,“我不是拦你回去。是原先咱们没盘缠,连榆宁都回不了。我怕你知道后只能干着急,于是就没告诉你。”

  “......”

  “如今终于有盘缠了。我们能去长安,也能...回榆宁…”

  成澈脑子很乱,“先回家吧,让我想想。”

  他们没能按计划在外面大吃一顿,便返回了客栈的小家,相顾无言。

  成澈木楞坐在桌前,脑子嗡嗡作响。

  无端觉得该让他一个人静静,佯装若无其事,“澈,你等我。我到后厨捞碗面。”

  “好…”

  无端刚一离开视线,成澈整个人便瘫了下去,他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

  皇帝死了。

  每逢国丧,都意味天下将乱。

  这个早就老眼昏花的耄耋皇帝,早年曾经立过太子,可到了晚年,竟与张贵妃老来得子…便无比偏爱。而贵妇的父亲又是深受皇帝宠爱的当朝权臣…

  成澈闭上眼,不知继位的,是太子,还是张贵妃的幼子。

  那庙堂之上的明争暗斗想必正风起云涌。

  而他们成家虽处偏远漠北,但四代将门,在朝堂之上声量巨大。不知他父亲是否已经表态站队。

  这一旦站错,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