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曾一度以为, 在经历过夜枭叔叔的离世以及摇光的绝笔信后,心如死灰的他已再不会为这世上的任何人和事所动。

  他此生本就只为师尊而来,余生唯一的心愿, 唯有护师尊于崇光倾覆前顺利飞升,逃离此界。

  为此, 他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包括自己的肉身和感情。

  对沈星河来说,肉身于他只是陪师尊双修,帮师尊提升修为的工具, 而那些总是让他产生软弱情绪,惹他失控的感情, 于他而言不过无用的累赘, 自那次看摇光绝笔信凶猛爆发后,发觉自己心态有问题的沈星河就已经把它们全部抛弃了。

  他也一直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令他动容, 影响到他空无一物的身心。

  毕竟他唯一在乎的师尊,是个极沉默寡言的人。

  只要沈星河不主动对其撒娇卖乖, 云舒月大多时间都不会主动开口。

  但沈星河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只几句好奇的闲谈, 竟惹出这样一个藏了两世的秘密——

  师尊说, 当年他之所以入隐仙宗,只是为给沈星河寻些玩伴。

  师尊说,后来不让沈星河同狗东西们玩, 是因为沈星河不喜欢他们。

  师尊甚至早在那时就看出, 沈星河不想让他与那些狗东西们接触, 所以才应下沈星河的请求, 时至今日, 都再没让狗东西们近过身。

  师尊还说……他舍不得让沈星河难过。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但沈星河想,无论经历多少次,他恐怕都很难招架师尊如此直白的表达。

  就像当年在丹阳秘境,师尊曾那样柔和地望着沈星河双眼,告诉沈星河,云舒月也最喜欢沈星河。

  沈星河永远记得那时快要飞上云霄的快乐和感动,因为他其实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在师尊口中听到那样直白且明确的肯定。

  他也从未想过,一向从容淡漠的师尊,竟会告诉沈星河,他舍不得他。

  沈星河其实早就暗自发誓,他再也不会哭了,因为眼泪和那些软弱的情绪一样,对他都是无用的废物。

  他怕哭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变成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但师尊实在太犯规了,他怎么能忽然说出“舍不得他”这样直戳人心窝子的话呢?

  他本就是沈星河最最在乎的人,沈星河一向对他没办法,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尊这句明显透着深深疼惜的话。

  沈星河受得住断手断脚,忍得了放血割肉,他甚至已能直面前世最严酷的记忆,却唯独无法承受师尊如此直白的关爱。

  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沈星河咽了咽嗓子,强行稳住自己的声音,伪装疑惑地低声说道,【是因为我爹吧。】

  【那时我才刚到您身边,您就对我那么好,一定是因为我爹,对吧?】

  【您说过,您和我爹是朋友。】

  这话虽是为转移话题,但其实沈星河内心深处也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

  毕竟师尊应他请求,拒收那几个狗东西为徒时,沈星河才刚随云舒月到望月峰,两人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当然,沈星河很清楚,无论最初如何,师尊如今是真的疼他,也是真的舍不得他。

  但沈星河不敢想。

  只要一想到师尊说舍不得他,沈星河的心脏都揪成一团,难过得像是要被海水淹没了。

  若是以往,看出沈星河逃避的态度后,云舒月定会假装不知,顺着他把这话轻轻揭过。

  但这孩子最近的心境,却让云舒月十分担忧。

  自沈星河来到他身边,云舒月便一直清楚,这孩子把他这个师尊看得太重,又把自身看得太轻。

  早先那些年,因为七月十五的“天罚”,也因为那时云舒月离飞升尚远,沈星河一直以云舒月的保护者自居。

  为保护每年都会灵力全失又身负异香,被众生觊觎的云舒月,沈星河不得不卯足劲儿提升修为,眼珠子似的护着云舒月,生怕云舒月因他的疏忽有闪失,再被人欺辱,堕入污泥。

  但自从云舒月收服能够对抗天罚的“蜷云”,自从云舒月晋升大乘,摸到飞升的门槛后,沈星河的心态就完全变了。

  若非双修功法能为七月十五时灵力全失的云舒月快速恢复修为,若非双修对云舒月修炼有益,若非觉得自身对云舒月这个师尊还有些用处,云舒月几乎可以肯定,即便就此陨落,沈星河也不会有太多挣扎,顶多会因未能亲眼见云舒月飞升而生出些许遗憾和失落。

  而就算没有他,有“蜷云”这个连天道都能短暂屏蔽的神器在,即使云舒月失去灵力,“蜷云”也定能隐藏好云舒月的踪迹,帮云舒月顺利渡过七八月这段艰难的时光。

  甚至,如果云舒月需要,只要云舒月想要,只要能为云舒月带来助益,沈星河甚至可以献祭自身,把自己炼成药给云舒月吃。

  ——这就是沈星河如今的心态。

  云舒月无法不为他感到担忧。

  在沈星河重来一世的生命中,牵绊本就极少。

  他这一生本就全部围绕云舒月而活,云舒月是他生于此世的定海神针。

  但现在,连云舒月这个师尊都快要抓不住这孩子。

  这些日子,云舒月时常会在沈星河身上看到无比浓重的对这世界的深深的厌倦。

  云舒月也很清楚,若非有他这个师尊在,若非他还没有飞升,这孩子或许早已自毁,一刻都不想在此世停留。

  云舒月便时常想,该怎样留住这孩子。

  这世界的确糟糕得让人生不出任何留恋之心。

  但这世上还有云舒月。

  他是沈星河最在乎的人。

  云舒月便想,他或许可以自身为饵,重新唤起这孩子对生的渴望。

  这次,他不允许沈星河逃避。

  【一开始,为师的确是因与沈轻舟的约定收你为徒。】

  他先回答了沈星河的疑问。

  但他在那时对沈星河好,却并非因为沈轻舟,而是因为他从君伏那得知了沈星河前世的遭遇。

  因知晓自己前世没能护住这孩子,也知晓沈星河此生为保护他而来,所以云舒月才没像前世那样放养这孩子,一直顺着沈星河的心意,把他带在身边。

  直至今日。

  【你爹曾说过,他家宝儿很好很乖,是这世上最最可爱的孩子。】

  【在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他家宝儿。】

  【……那时为师其实并未把此话放在心上。】

  云舒月缓缓说道。

  他从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为留住这孩子,云舒月不介意一层层剖开自己的心,给沈星河看。

  这些话似乎也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样难以言说。

  他娓娓道,【但后来,星儿来到为师身边,与为师朝夕相处,我才知道,原来你爹,并没有说谎——】

  【星儿的确是这世上最可爱也最美好的孩子。】

  【你那样真挚、热烈,有太阳般的赤子之心,一整颗心都扑在我身上,守着为师,保护为师,恨不能把一切都给为师。】

  【星儿那么好,为师自然也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你。】

  他一字一句述说着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和最真挚的感情,明明是个那样高山白雪般清冷至极的人,这一刻的声音却温柔极了。

  沈星河不知道师尊为何会忽然说这些,但师尊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也太诚挚,所以即使此刻心口和眼眶都热得厉害,沈星河也还是屏住呼吸,把云舒月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耳中。

  师尊的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

  沈星河听到他说,【星儿,为师很喜欢你。】

  【你曾说过,为师是你在这世上最最重要之人。】

  【但对为师来说,星儿你,亦是生命中最为珍视的宝物,是为师此生最最重要之人。】

  强忍半晌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沈星河狼狈地捂住眼睛,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煽情的话来。

  一天比一天更空洞的心上不知不觉被那些温柔坚定的话一点点填满,胸中饱胀得难受,又化作无数暖流浸润沈星河几近干枯的心田。

  沈星河真的不想哭,但他对师尊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力,更何况师尊还说了这么多要命的话。

  他明明发过誓的,再也不会哭了。

  师尊却偏来惹他。

  但师尊说的那些话,他真的,好喜欢。

  沈星河还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在师尊口中听到这样温柔的肯定和夸赞。

  就好像,因为师尊的这番话,他重新来过的这一生都被师尊肯定了,不是无用且毫无意义的。

  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沈星河根本控制不住,但师尊这番话他实在太喜欢也太让他高兴了,以至于沈星河又忍不住在识海中把刚才的记忆抽取出来,反复听了好多回。

  边听边哭,边哭边笑。

  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即使捂着眼睛,也狼狈得不行。

  后来沈星河自己都哭得恼羞成怒,瓮声瓮气跟云舒月抱怨,【……您忽然说这些惹我干嘛?】

  听到他撒娇似的抱怨,云舒月垂眸看着神魂中在自己掌心扑簌簌落泪的小青鸾,心中又怜又爱,又有几分好笑。

  他也真的笑了,顺从本心,把掌心的小青鸾捧到眼前,在小家伙额头落下枚轻如鸿毛的吻,声音却极坚定。

  他说,【星儿,为师知道,你不喜欢这世界。】

  【为师也知道,你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为师能飞升离开此界。】

  沈星河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听他认真的声音。

  【但星儿,为师同样希望你亦能脱离此界,与为师一同飞升。】

  沈星河的睫毛抖了抖,嗓子忽然哽住,又落下一滴泪来。

  他很想告诉师尊,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云舒月的话却接踵而至,【不然,为师一定会很难过。】

  【若星儿不在,即便飞升成仙,为师也只能独享无边寂寞。】

  他微微叹息,【星儿舍得吗?】

  那轻描淡写的一声叹息,成了压倒沈星河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让本就激动的沈星河溃不成军。

  那一刻,沈星河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在原地缩成一团,死死咬住下唇才能让自己不至崩溃大哭。

  沈星河不知道师尊为何忽然说这些,明明此前师尊从未同他提过飞升的事。

  哦不对,当初在魔域,师尊也曾说过,让沈星河与他一同飞升。

  沈星河那时并没有回答,更没有应下,因为没有人比沈星河更清楚,他此生早与飞升无缘,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所以自重生起,沈星河就从未考虑过飞升,也从未争取过,他会有如今的修为,也只是为了保护师尊。

  后来,若非为助师尊提升修为与其双修,对于自身的修炼,沈星河其实已不那么在乎了,因为他很清楚,崇光界已走向末路,这世上若真还有能威胁到师尊的怪物,沈星河也帮不了师尊太多。

  所以其实,近些年来,对于自身,沈星河的确生了摆烂的心思,因为他实在太讨厌也太恶心这世界,若非师尊还在,他真是一天都不想再与这世界相处!

  但师尊却告诉他,若他不能一同飞升,师尊定会很难过。

  师尊还说,若没有他,即便飞升,师尊也会很寂寞。

  师尊还问他,舍得吗?

  沈星河真的觉得师尊太狡猾了!

  师尊明明知道,他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最重要的人,却还是说这些话来激他!

  如果可以,沈星河当然也想永永远远陪着师尊,与师尊一同飞升!

  但那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事!

  再说即便他真的想,他与师尊可是相差一整个大境界,此世天道又对他师徒二人那么坏,恨不能置他们于死地,上次师尊渡大乘雷劫时都九死一生,若非有“蜷云”帮师尊挡了几道天雷,还不知师尊会如何,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用来支撑渡劫的资源了,师尊一人都不知够不够用,沈星河更没有任何资本来渡过之后的雷劫。

  所以,这根本不是他想不想飞升,而是他根本不可能飞升!

  而且,谁知道这世界还能不能撑到他飞升的时候?

  退一万步说,即便一切都顺利,真有让他飞升的条件,沈星河也……绝没有飞升的可能。

  他是真的,只要得见师尊飞升,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自己飞升什么的,沈星河真的,做梦都没想过。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

  只是沈星河知道,他早已没了未来。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又怎能轻易对师尊做出承诺?

  所以,他是真的,真的真的没办法回应师尊!

  再次意识到这件事后,沈星河浑身都开始颤抖。

  铺天盖地的委屈和难过让他不得不咬紧自己的手指,因为下唇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但还不待他把手指也咬破,沈星河眼前忽然一花,被一片温柔的雪色紧紧拥进怀里。

  知道这是师尊,沈星河依赖地抱紧他的腰,把整张脸都埋在师尊怀里,不想让师尊看到自己哭花的脸。

  若是从前,看到沈星河如此,云舒月定会想办法安慰他。

  但这次,他却并没有纵容沈星河。

  虽然他的怀抱很温柔,但他的话却依旧步步紧逼,一边拥着还在哭的小孩,一边认真说道,“星儿还没有答应为师。”

  “为师想与你一同飞升。”

  一边说,云舒月一边把沈星河的小脸从怀中挖了出来,轻轻捏着沈星河下颌,不让他逃避自己的眼。

  沈星河便只能被迫仰起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无处可逃地对上师尊写满认真的深邃银眸。

  云舒月极少在沈星河面前如此强势。

  以至于,当对上师尊隐隐透着严厉的眼,沈星河都有一瞬瑟缩。

  他心中本就难过,师尊还如此强硬,沈星河心中的委屈便愈发多了,化作泪水涌出眼眶。

  但师尊还在等他回答,沈星河就只能一边竭力忍住抽泣,一边大滴大滴落下泪来,尝试许多次,才终于呜咽着小声说道,“……您……为什么……要……逼我呢?”

  装傻不好吗?

  明明在此之前,他和师尊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他飞升的事,为什么师尊今天非要跟他要一个承诺呢?

  他到底是云舒月心悦之人,云舒月自然不忍见他如此难过。

  但今日若不把话说明白,这孩子定会依旧裹足不前,深陷此世。

  这不是云舒月想要的,云舒月也绝不会让沈星河如此。

  所以,虽然十分心疼,云舒月却还是一边轻柔地用“蝉不知雪”给小孩擦眼泪,一边放缓声音,认真对沈星河道,“因为星儿对为师很重要。”

  “若日后岁月漫长,为师希望能与星儿同行。”

  沈星河仰头看着他,即使视线模糊成一团,仍能看到师尊温柔却异常坚定的眼。

  这一刻,沈星河其实很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他从未想过,淡漠如师尊,竟也会有如此执拗的时候。

  而让师尊如此在意,如此牵肠挂肚又放不下的存在,竟会是他沈星河。

  沈星河忽然觉得,不管未来如何,自己这辈子都值了。

  因为他根本从未期待过,师尊也会如此在乎他。

  那股饱胀得几乎快要撑破心脏的热流又出现了。

  沈星河微微垂下眼睫,又滚落一串剔透的泪珠。

  见他又不作声,明显又打算逃避,云舒月俯身无声逼近,声音愈发柔和,近乎轻哄,“与为师一同飞升,好不好?”

  沈星河没有办法,只能嗫喏着小声回道,“……我做不到。”

  云舒月循循善诱,“那星儿想与为师一同飞升吗?”

  沈星河就又哽住了,眼中也渐渐又有了水光,却只能敛眉把所有委屈深藏起来,抿唇低声说道,“……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云舒月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愈发柔和,“星儿只要告诉我,想不想与为师一同飞升便可。”

  沈星河不知道师尊为什么非跟他要一个答案,明明他都告诉师尊,这件事并不是他能控制的。

  但。

  他忍不住偷偷抬眸,看了眼师尊,恰好撞进云舒月异常温柔的覆雪银眸。

  那明明是一双常年被冰雪所覆的异常清冷的眼眸,此刻却像融化了一般,满含鼓励和期待,温柔地注视着他。

  ——师尊是真的很期待与他一同飞升。

  心中那股热流依旧在涌动。

  沈星河微微颤了下眼睛,即使明知道不可能,亦不可为,却还是不想也不忍欺骗师尊。

  明明从未考虑这件事的。

  在此之前,沈星河是真的,从未想过飞升。

  师尊却非跟他要一个答案,问他想不想与师尊一同飞升。

  沈星河是真的,对强硬起来的师尊没有任何办法。

  他也不想抵抗。

  所以,他只能偷偷在心底小声对君伏道,【……这是师尊问我的。】

  【是师尊非跟我要一个答案。】

  【……不是我自己想要飞升。】

  君伏沉默。

  沈星河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星儿?”云舒月温声催促。

  沈星河轻吸一口气,又抬眸看向师尊。

  直到再次与师尊四目相对,看清师尊眼底毫不掩饰的希冀,沈星河才终于鼓起毕生勇气,浑身战栗地小声说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