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水的语气太过笃定。

  顺着他的视线, 沈星河倏地看向杯中那条细若发丝的黑线,忽然反应过来,那应该就是沈若水曾给他看过的鬼槐枝条!

  手中瞬间窜出一小簇青鸾圣火, 沈星河立时把其投入面前的杯中。

  只见那原本仿若死物的黑线在被青鸾圣火灼烧到时骤然惊跳起来,猛地向沈星河扑来。

  然而还不待它跳出杯口, 便被那深青的火焰焚毁殆尽。

  耳中似乎听到一声又尖又细的咆哮,手中的黑翎羽也刹那蜷缩起来。沈星河心中一惊,正想查看黑翎羽的情况,脚下的大地却猛地摇晃起来。

  “轰——!”

  大地一霎四分五裂, 无数粗壮的黑色荆棘眨眼自地底喷薄而出,仿若发疯的玄蛇飞天狂舞。

  它们似乎被什么激怒了, 一边尖啸一边狂乱地生长, 肆无忌惮破坏着眼前的一切。

  宴客厅、城主府乃至整个墉城在那一刹分崩离析,被那玄蛇般的黑色荆棘寸寸侵占撕裂。

  但即使如此, 那些荆棘仍愤怒异常。

  它们倏地把尖锐的根系指向早已第一时间飞到半空的沈星河,闪电般向沈星河袭去。

  身为化神修者, 早在这黑荆棘窜出来的第一时间, 沈星河便立刻拉着师尊瞬移至半空, 并没有让自己和师尊受到一丝伤害。

  但他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因为事发时他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师尊身上,并未第一时间关注沈若水。

  而现在,眼下的一整座城池都被那黑荆棘所覆, 哪里还有沈若水的身影?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沈若水那句“若有意外, 不必寻我”。

  虽然早知道沈若水此行早有觉悟, 但如此突然失去对方的踪迹, 还是让沈星河一瞬心焦。

  “师尊, 您还能察觉到沈前辈的气息吗?”

  发现沈若水失踪的第一时间, 沈星河便尝试感知过沈若水的气息,结果却一无所获。

  那些狂乱的黑色荆棘几乎屏蔽了沈星河所有感知,可见其修为并不在沈星河之下,至少已有化神中期。

  再一想到沈若水此前刚无比笃定提过宇文珏之名,沈星河并不难确定那黑荆棘定与宇文珏有关!

  沈若水身负宇文珏的主仆契约,此前全靠师尊所赠那枚水晶抵御宇文珏的控制。

  他之前自请入剑宗的行为对宇文珏来说,无疑是赤裸裸的背叛。若他果真落到宇文珏手中,沈星河简直不敢想沈若水会遭遇什么。

  虽知晓沈星河十分担心沈若水,但对于第一时间被那些黑色荆棘卷走的沈若水,即便是云舒月,目前也并不能做什么。

  如此倒并非是因为他也对那些黑荆棘束手无策,而是片刻前,云舒月其实曾亲眼看到沈若水被黑荆棘带走的全过程。

  那时沈若水并没有挣扎。

  非但没有挣扎,沈若水那时的神情甚至堪称平静,没有一丝意外,只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释然。

  他那时也在看着云舒月,在黑荆棘的紧缚中对云舒月微微摇了摇头。

  他虽然来不及发出声音,云舒月却听到了他的心音。

  沈若水在说——

  “不必救我。”

  那的确是一个早已心存死志的人。

  但在死前,沈若水明显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去做。

  于情于理,云舒月都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

  但这些,云舒月并不能告诉沈星河,不然沈星河定会很难过。

  所以,面对沈星河的问题,云舒月只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见师尊也寻不到沈若水,沈星河心中一惊,对那覆满脚下大地的黑荆棘顿时更加忌惮——

  师尊如今已是合体期,若这些黑荆棘连合体期大能的感知都能扰乱,那宇文珏如今的修为究竟高深到了何种程度?

  神色凝重思考这些时,那些一直无法攻击到沈星河的黑荆棘彻底发了疯。

  它们迅速集结缠绕,虬枝盘曲成一群遮天蔽日的黢黑大鸟。

  那些大鸟各个鬼气森森,面若魍魉,对沈星河虎视眈眈,口中不停有黑绿的涎水滴落。

  沈星河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那些鬼鸟竟然个个都有化神修为!

  即便沈星河如今已是化神,乍一看到这么多化神境的怪物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但沈星河并没有退缩。

  虽然没有退缩,但他还提前对云舒月道,“师尊,先让我来吧。”

  “若回头我力有不逮,还望师尊救我。”

  这话沈星河从前也说过,在他对战七杀前。

  但那时他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并非真认为自己会落败于七杀,所以后来即便在与七杀的对战中九死一生,沈星河却从未真正向云舒月求救过。

  这次却截然不同。

  面对七杀一个化神和面对一群化神怪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沈星河此前已有对战甚至击败七杀的经验,此时也完全不敢托大。

  知晓沈星河是真的在向自己求助,云舒月当即抚了抚他的脑袋,温声说道,“去吧,为师会看着你。”

  沈星河忐忑的心便立时安定下来,手中刹那现出火红的“绝欲”长刀,向那蓄势待发的鬼鸟群杀去。

  之前沈星河便注意到,那鬼气森然的鸟群只一味锁定自己攻击,对于光明正大立于自己身畔的师尊,它们则似乎十分忌惮。

  对此沈星河并不意外,因为师尊本就是世间一切肮脏阴邪之物的克星,不久前师尊更是以一己之力净化了整个丹阳秘境。

  如此,他倒是暂时不用担心师尊的安危。

  掌中源自夜枭叔叔的黑翎羽仍在不停转动,向着那些由黑荆棘结成的鬼鸟。

  结合之前黑翎羽的异常,若不是寻人术法出了问题,那么原因……便只可能有一个。

  沈星河却并不想相信。

  深青火焰无风自燃,刹那覆满火红长刀,又顺着那长刀燃满沈星河全身。既知晓净化之力是那些鬼鸟的克星,沈星河自然蛇打七寸。

  那鬼鸟数量虽多,但沈星河的目的并不是战胜它们。

  周身燃满同样具有净化之力的青鸾圣火,沈星河眨眼便现身于一只狰狞的鬼鸟背上,猛斩下其一羽。

  在那之后,沈星河并未理会骤然疯狂的鬼鸟群,只站在半空,用青鸾圣火构建出保护自己的防御结界,而后研究起那一扇被自己斩落的鬼鸟羽翼。

  那鬼鸟本就是由黑荆棘构成,被沈星河斩落后,立刻碎裂成数百块漆黑的枝条。

  因已确定这黑荆棘与宇文珏有关,沈星河并没有贸然触碰它们,只暂时把它们困在一个普通的结界中。

  但即便如此,那些残乱的荆条仍蠢蠢欲动,牢牢攀附在透明的界壁之上。

  只片刻,那结界的厚度便削减了许多。

  ——简直与沈若水曾给他看过的鬼槐枝条一模一样。

  沈星河也确定,这些荆棘的气息,确实与曾看过的鬼槐枝条系出同源。

  青蓝的羽睫微颤,沈星河又看向掌中的黑翎羽。

  那是夜枭叔叔用自身尾羽炼制的本命法宝,只会在寻到夜枭叔叔本人时才会有反应。

  但现在,那尾羽正向着围困黑荆条的方向微微发力,似是寻到了主人。

  若非沈星河一直紧捏着那黑翎羽,它怕不是早就贴到了那结界上。

  相同的反应,在遇到那早已死去的城主府管家,遇到那些腐朽的宾客和铺天盖地的黑荆棘、鬼鸟时,都曾出现过。

  沈星河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这一刻,他竟有些不敢往下想,不敢想黑翎羽为何会这样。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逃避。

  青鸾圣火瞬间包裹住结界中那些蠢蠢欲动的黑荆棘,那些黑荆棘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发疯般向火焰外逃离,一刹爆发出的森寒鬼气和化神之力令沈星河微微一窒,沈星河却面不改色,只发狠地加大了青鸾火的输出。

  青鸾圣火天克世间阴诡之物,那黑荆棘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竟没有再挣扎,很快便在火中灰飞烟灭。

  黑荆棘消失后,沈星河却并没有撤去其外的结界,而是攥着黑翎羽,伸手探入结界中。

  一探入那刚刚焚尽黑荆棘的结界,空无一物的结界中立时有细微的无形之物缓缓靠近黑翎羽,轻轻附着于其上。

  那无形之物明明没有任何重量,沈星河的手却像是被万钧之力重击,控制不住地狠狠颤抖起来。

  那是……夜枭叔叔魂魄的气息!

  双眼霎时一片模糊,即使早已做过最坏的准备,但这一刻,沈星河还是心中大恸,整个人都瑟瑟战栗起来。

  “夜……夜枭叔叔……”

  他断断续续唤着夜枭的名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夺眶而出。

  无数与夜枭叔叔相关的画面一幅幅从眼前掠过,一瞬是夜枭叔叔前世为帮他复仇魂飞魄散,一瞬又是夜枭叔叔今生鬓边霜雪般的白发。

  沈星河从前其实想过,此生夜枭叔叔或许会比他先走一步,因为修行一途总有瓶颈,夜枭叔叔若无法突破出窍修至化神,他们所能相处的时间或许只余不足两百年。

  他也一直知道修真一途孤独而漫长,几乎没有谁能永远陪在谁身边,无论亲人、友人抑或爱人,最终都免不了分离,除非大家能一同飞升成仙。

  但飞升在如今的崇光界与天方夜谭无异,除师尊外,沈星河连自己飞升这件事都不曾想过。

  所以,所以他是真的早做好了会与师尊以外的任何人分别的准备,包括夜枭叔叔。

  但时至今日,沈星河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早有准备,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重生一世,他果然也还是无法对重要之人的逝去无动于衷,视作平常。更何况夜枭叔叔这并非大限及至自然兵解消亡,而是横死在这魔域!他甚至连完整的魂魄都没能留下!

  这一刻,沈星河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穿了,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颤抖不止地捧着那牵引着夜枭叔叔一缕残魂的黑翎羽泪如雨下。

  他虽并未痛哭出声,云舒月却清楚听到他哀鸣不已的心声。

  身为本体为草木的修士,云舒月明明冷心冷情,极少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在听到沈星河啜泣不止的心音时,云舒月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泛起一阵绵密的疼。

  自云端而下把满脸泪水的沈星河抱进怀中,听着沈星河骤然猛烈的哭声,还有胸前刹那被泪水洇湿的滚烫,云舒月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一边轻抚沈星河颤抖不已的脊背,一边强忍心中疼痛,努力思考该如何安慰怀中哭泣不已的孩子。

  沈星河最近哭泣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很多。

  他明明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前世的遭遇都不曾让他这样痛哭,重生后云舒月反而不止一次看到他哭。

  云舒月却从未觉得沈星河软弱,只觉得这世界对沈星河实在过于残忍,残忍到连一丝淡薄的温情都不肯给他留下。

  “星儿,”虽然能理解夜枭的逝去定是给沈星河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但无论如何,云舒月都不希望这孩子如此难过,只能一边轻拍沈星河颤抖的后背,一边缓声说道,“星儿,若魂魄还在,夜枭便不算完全消逝。”

  “不算……完全消逝?”云舒月怀中,已经哭蒙了的沈星河下意识重复着师尊的话,战栗不止的身体渐渐平息下来,而后忽然抬眸向云舒月看来。

  “……师尊,您是想说……只要寻回夜枭叔叔的……魂魄,他便……有可能复活吗?”

  红如鸽血的凤眸中满是泪水,眼周雪白的肌肤也都染上了一层颤巍巍的薄红,他的鼻头也哭红了,伤心又无助的模样看得云舒月心头微颤,忍不住用手帕给沈星河轻轻擦拭颊边湿漉漉的泪痕。

  虽然很想给沈星河一个肯定的答案,但云舒月很清楚,一旦沈星河从打击中恢复清醒,一定能想明白这问题的答案。

  所以,即便清楚看到沈星河眼中微薄的希冀,云舒月还是摇了摇头,只轻声说道,“星儿,复活乃禁忌之术,施术者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几乎不可能达成。”

  沈星河仍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知道师尊一定还有后话。

  果然,在他执拗的目光下,云舒月终于又说道,“可若三魂六魄完整,神魂强大,便有再次转世投胎的可能。”

  沈星河垂眸看着掌心那根附着有夜枭叔叔一丝残魂的黑翎羽,无声又落了一滴泪。

  但他听明白了师尊的意思。

  其实类似的事,沈星河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

  在上一世,魂魄残缺的他也曾被师尊蕴养在神魂中很长一段时间。

  若非如此,以他一度虚弱到快要消散的神魂,根本不可能有重来一世的可能。

  想明白这件事后,沈星河仍在偶尔颤抖的身体终于完全平息下来,红肿的双眸也再次变得清明。

  小心翼翼把那黑翎羽收回空间,沈星河这才抬头对云舒月道,“师尊,我要把夜枭叔叔的魂魄都找回来。”

  他虽然不哭了,云舒月心中的窒闷却并未缓解分毫,只在沈星河清醒却悲伤的目光中越发疼痛。

  “为师陪你一起。”

  几息后,他如此对沈星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