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过沈轻舟了。

  自上一世他于沈家大比中落败, 经脉俱断,被迫逃离沈家时起,直到今日, 即便是在幻境中,他都再未见过父亲一面。

  只偶尔于梦中能看到父亲模糊的身影, 梦醒后又是一场空。

  所以,虽然明知道眼前的一切皆为虚妄,他还是忍不住唤了沈轻舟一声。

  若是以往,听到沈星河的声音, 沈轻舟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应。

  他真的是一个极好的父亲,也给了沈星河极温暖且安全的童年。

  他还给了沈星河许许多多的爱, 教会沈星河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热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简直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沈星河的幼年与少年。

  每当忆及年少的岁月, 沈星河都会被满满的幸福感包围。

  但其实他有时候也会想,若不曾经历过那样的幸福, 不曾被父亲给予那样安稳纯净的少年时光, 像这肮脏世间拼命挣扎的所有人一样扭曲着长大, 他或许便不会对这世界那么厌恶, 厌恶到时常会生出些过于危险的想法来。

  沈星河那一声呼唤虽不大,但他与沈轻舟的距离不过几尺,身为修士沈轻舟不可能听不到。

  但他却并未像以往那样回应沈星河,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瞥过来。

  即便早知道眼前这一幕是假的, 不可能是真正的沈轻舟, 沈星河还是垂下湿漉漉的眼睛, 掩去眸底深深的失落。

  “师尊,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云舒月。

  片刻前师尊曾说过, 因泡过望月峰天池之水,这辈子沈星河都不会被任何幻境幻觉所扰。

  沈星河向来无条件相信师尊的话,事实也证明,师尊所言的确从无虚假。

  可若不是幻觉,眼前的沈轻舟又是什么呢?

  发觉沈星河神色失落,云舒月安抚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转而看向不远处的沈轻舟,沉吟道,“这应是一段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沈星河微怔,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那这会是谁的记忆?

  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沈星河连忙抬头看去,想要确定心中所想。

  这次他观察得要比之前细致很多,仔细一看,沈星河才发觉,几尺外的父亲,竟比他印象中的沈轻舟更年轻稚嫩些。

  “唳——!”

  随着沈轻舟的靠近,那重伤伏地的猛禽终于凶狠地尖啸出声,试图吓住靠近的男人。

  沈轻舟却脚步不停,甚至还扭头对肩膀上那只金红的鸟儿笑道,“看来它没什么事,叫声还这么精神。”

  再一眨眼,沈轻舟已在那猛禽跟前站定,一把按住那蓄势暴起的大鸟,笑吟吟道,“想要命的话就别乱动。”

  沈轻舟肩头那只金红色的鸟儿华丽异常,像个发光体般照亮了这处阴暗的林地,也照亮了那只重伤的猛禽。

  那是一只体长近一人高的大鸟,墨喙金瞳,浑身被黑金二色所覆,受惊展开的乌黑双翼内有一圈雪白的羽毛,头顶则是黑白二色的圆形羽冠。

  ——这显然是一只蛇雕。

  还是沈星河十分熟悉的那只。

  “是夜枭叔叔。”他低声对师尊说道。

  刚重生的时候,沈星河还趴在夜枭叔叔背上过,根本不可能认错。

  所以……这难道是夜枭叔叔与父亲初见时的记忆?

  他就那样沉默地与师尊一同看完了父亲救治夜枭叔叔的全过程。

  不过与沈星河所想不同,在帮夜枭叔叔疗伤后,父亲竟然就那么走了。

  画面一转,深林变作湖泊。

  湖畔有一男子正狼狈地委顿于地。

  青丝散落,衣衫凌乱,双目赤红,几欲滴血——竟是沈若水。

  这是沈星河从未见过的沈若水。

  在沈星河的印象中,沈若水无论何时都大方得体,哪怕经历过那么多可怕的事,依旧能有那样温润柔和的笑容。

  但面前的沈若水却显然不是那样。

  他似乎刚经历过什么极糟糕的事。

  目光在沈若水堪堪蔽体的水蓝羽衣上扫过,即便不仔细看,沈星河依旧能看到他胸前、肩头、脖颈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和抓痕,肋骨下方甚至还有伤口在不停滴血。

  想到这两日花自栖和沈若水的话,沈星河立时猜出,这应该是沈若水刚被取走肋骨,又被宇文珏定下去主仆契约,下了丝丝入骨的时间。

  所以……这是沈若水的记忆?

  还没想明白怎么忽然从夜枭叔叔的记忆变成了沈若水的,眼前的画面中又多了一个人——又是沈轻舟。

  此时的沈轻舟比之前夜枭叔叔记忆中的更年轻些,似乎还是个少年。

  在看到狼狈异常的沈若水时,沈轻舟也十分意外,却也似乎于转瞬间敏锐察觉到沈若水身上曾发生了什么。

  这两人显然并不熟悉,沈星河甚至怀疑他们之前或许并不相识,以沈轻舟的性格,按理说应该退走把此地留给沈若水一人才对。

  沈轻舟却并没有走,反而在沈若水几步外的湖畔坐了下来。

  坐下后,沈轻舟开始说话。

  他说了很多话。

  从终年飘雪的十万大山说到炎炎烈日的金乌大漠。

  从人迹罕至的霜天秘境说到人声鼎沸的丹枫流火城。

  他还说隐仙山脉有一种鲜美异常却特别稀有的小银鱼,每年他都会专门抽出一月时间去蹲守那难得的天地灵物,如今也才攒了一小碟。

  他还说……

  天南海北,秘境宝藏,美食美酒,风物异志。

  他说了很多这世上新奇美好的事物,沈若水却没有丝毫反应。

  就连沈星河都看得出,他爹其实一直在做无用功,因为这时的沈若水,显然已心存死志。

  沈轻舟说的这些,对此时的沈若水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沈轻舟显然也明白这件事。

  在静静看了面前的湖泊许久后,沈轻舟忽然再次开口,“传说这世界由三千小世界构成。”

  “在崇光界之外,还有更多更加广阔的世界。”

  僵坐在原地的沈若水似乎微微动了下。

  沈轻舟却仿佛并未注意到,依旧看着面前明镜般的湖面。

  “据说其中有一名为千羽的世界,为百鸟之乐土。”

  “那里是所有鸟儿的天堂,从出生到死亡,鸟儿们担心最多的事情就是每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终日唱歌跳舞,种植采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而且大家长得都很好看。”

  说这话时,沈轻舟的神情很温柔,还隐约有一丝怀念和伤感。

  他侧过脸颊贴了贴肩头那只金红色的鸟儿,那金红的鸟儿同样温柔地在他脸上蹭了蹭,缱绻异常。

  “你说的……可是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沈若水喑哑至极的声音。

  沈星河看着他的眼睛,蓦然发现,沈若水原本死寂的眼底不知何时竟隐约有了丝光亮。

  “当然是真的,”沈轻舟的语气异常笃定,“所以,你要不要亲眼去看看?”

  “若有朝一日我们都能飞升,没准还能一起在那世界唱歌跳舞。”

  眼前的沈轻舟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覆上了一层水光。

  那水光越来越汹涌,滴滴答答落在湖畔的草丛中。

  沈星河听到一声颤抖而又模糊的“……好”。

  这一刻,沈星河似乎隐约明白了,沈若水为何会因他是沈轻舟之子而对他抱有那样厚重到沉甸甸的善意。

  对曾经心生死志的沈若水来说,父亲那番话或许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再睁开眼时,沈轻舟和那一汪湖水都已消失无踪。

  眼前仍旧只余铺天盖地的黑色浓雾。

  沈若水的记忆结束了。

  再见不到父亲,沈星河心中顿时一阵失落。

  他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师尊,在看到师尊仍站在那里,从未离开过自己后,这才强压下心中感伤,看向不远处的沈若水。

  这一看,沈星河才发现沈若水不知何时竟已清醒了过来。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中也仍有泪意残留,却还是勉强对沈星河云舒月扯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劳二位久候。”

  沈星河摇了摇头,并未提及自己和师尊刚才看到了沈若水的记忆片段。

  不过,先是夜枭叔叔的记忆,又是沈若水的,也不知这分隔天屿大陆和魔域的乌云究竟想做什么。

  若非自己和师尊并不会受幻境影响,沈星河怀疑,自己和师尊或许也会被回溯某些印象深刻的记忆。

  令沈星河意外的是,在那之后,直到他们彻底破出黑雾,脚踏实地,这一路竟再未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我们这是到魔域了吗?”甫一落地,沈星河立刻看向四周。

  因曾在“七杀”体内潜伏许久,对于魔域,沈星河其实并不陌生。

  与世人所想不同,魔域虽被称作穷凶极恶的不毛之地,却并非真的寸草不生。

  与此相反,在沈星河看来,魔域其实十分原生态,山川河流森林草原皆十分广阔。

  不过这里并没有太阳,灵气也相对稀薄,所以为了活下去,这里从人到动植物都异常凶残,杀戮冲突时时上演,大大小小的战争也一触即发。

  但现在,这里却寂静得过分。

  确切地说,是死寂——在沈星河能感知到的方圆数千里之内,竟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

  “情况不太对,”抓紧胸口厚重的布料,自落地起便心悸不停的沈若水神情凝重地道,“这里确实是魔域,但我上次离开时,这里还不是这样。”

  “此地生机断绝,似是被什么强行抽走了生命力。”云舒月忽然道。

  沈星河闻言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立刻取出夜枭叔叔的黑翎羽,再次施展起寻人术法。

  与之前在黑雾中不同,这次沈星河灵力运转得十分顺畅,那黑翎羽很快飘了起来,向某个方向飞快掠去。

  寻人术法既然起了作用,便说明所寻之人还活着!

  眼底瞬间亮了起来,沈星河立刻对师尊和沈若水道,“找到了!”

  一行三人很快随那黑翎羽而去。

  与骤然兴奋起来的沈星河不同,这一路云舒月和沈若水都在默默观察路过的一切。

  越看,沈若水脸色便越苍白。

  身为合体期大能,云舒月能感知到的范围比沈星河更深也更远,所以早在他们刚刚抵达魔域时,云舒月便已大致知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此刻见沈星河神情期待,眼底明亮有光,云舒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告诉沈星河魔域的情况,更不忍提醒沈星河不要报太大期望。

  他们所落之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色石林,不过片刻,三人便已飞出了那石林,抵达最近的城池。

  “这里曾是戎狄所掌控的墉城,人口众多,终日热闹非凡。”远远地沈若水便开口说了那座城的情况。

  但与沈若水所说不同,耳聪目明的三人都已清楚看到,那座昔日繁华至极的墉城,如今已破败不堪,满城死寂,不见人声。

  黑翎羽还在往前飞,沈星河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在路过那仿佛被某种庞然大物暴力摧毁的城门时,沈星河眼中终于现出一丝凝重,唇角也紧绷成一条直线,心脏也渐渐紧缩起来。

  放开化神神识,这座城池的情况立刻被沈星河全数感知。

  在看到散落满城的白骨、飞禽走兽的皮囊、干瘪到只剩下空壳的虫尸以及无数枯死的植物后,沈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对师尊和沈若水道,“这座城的生机也都被吸干了!”

  至于是被什么吸干的,沈星河目前还不得而知。

  但从某些白骨的情况来看,即便是出窍后期在那东西面前也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而夜枭叔叔,正是出窍后期。

  这个发现简直让沈星河眼前一黑,但黑翎羽还在飞,沈星河只能强压下心慌,抱着微薄的希望继续跟着那黑翎羽。

  那羽毛很快飞入一间占地颇广的豪宅。

  那豪宅坐落在墉城正中央,似乎是曾经的城主府。

  乍一进到那大门洞开的豪宅,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

  浑身的寒毛险些炸了起来,沈星河立时攥紧师尊的衣袖,下意识向师尊身边靠了靠,心底一时警惕到了极点。

  沈星河很确定,在此之前,哪怕是在这城主府的门外,他都不曾听到一丝人声!

  眼前的一切却颠覆了沈星河所想。

  这也不可能是幻觉,因为师尊曾说过他此生不会被任何幻觉所扰。

  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个发现简直让沈星河毛骨悚然——

  要知道他如今已是化神,能在化神面前悄无声息做到如此,那幕后之人的修为显然比沈星河更高深!

  【莫慌。】

  正惊疑不定犹豫是否该继续向内探究,沈星河的手背忽然一热,被师尊拍了拍,脑中也响起师尊温和沉稳的劝慰。

  被收回手中的黑翎羽正在簌簌转动,想要飞出沈星河掌心,从那转动的力度和频率看,夜枭叔叔应该就在这座豪宅中。

  既然师尊说“莫慌”,那他便相信师尊。

  再次深呼出一口气,沈星河这才提步向豪宅内走去。

  刚迈出几步,沈星河便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拦住。

  还不待沈星河开口试探,那一脸青白的管家便僵硬地扯开嘴角,声音嘶哑地道,“今日乃是我城主大喜之日,府内正大摆宴席,来者不问出处皆是我墉城的客人,几位便随我进来喝杯酒水罢!”

  说完那人也不管沈星河三人是否答应,转身便往宴客厅去了。

  沈星河蹙眉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黑翎羽,说来也怪,在那管家出现的时候,黑翎羽竟然立刻便安静了下来——那明明是只有在寻到主人后才会有的反应。

  还有,那管家看模样早已是个死人,更与夜枭叔叔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心头又是一阵紧缩,沈星河的睫毛颤了颤。

  担心寻人术法是否出现了问题,沈星河沉吟一瞬,复又施展起寻人术法。

  黑翎羽果然再次飞了起来,却是追着那管家的方向去了。

  再次把黑翎羽收回手中,虽然眼前的情况十分诡异,但好不容易黑翎羽有了反应,沈星河最终还是跟着黑翎羽去了宴客厅。

  越靠近宴客厅,人声便越是鼎沸,推杯换盏之声不绝。

  待沈星河三人踏入宴客厅,原本热闹非凡的众人骤然一静,继而一同扭头看向刚刚到来的三人,直勾勾的目光诡异又死寂,沈星河甚至看到有不少人扭断了脖子,脸上的腐肉和浑浊的眼珠也掉了满地。

  再一看那些摆得满满当当的饭桌上,哪有什么饭菜酒水,竟全是些白骨和腐烂的皮囊。

  掌心中黑翎羽又开始原地打转,沈星河倒是并未因眼前的场景生出丝毫恐惧,只心头乱糟糟的,一时也摸不清这黑翎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明明这场中连一个活人都没有,更没有夜枭叔叔……

  “三位客人可是找不到位置?请随我来。”

  之前那勉强还能看出人样的管家忽然又冒了出来,把沈星河三人引至靠门的桌边坐下,而后吩咐侍女给沈星河三人上了酒菜。

  沈星河摩挲着面前的酒杯,只见那杯中空无一物,只有一根极细的黑线覆在杯壁,乍一看竟像是根头发。

  沈星河皱了皱眉,把那肮脏的酒杯推了回去,正想问问师尊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见身侧的沈若水正举杯往嘴边送。

  “沈前辈!”一把打掉沈若水手中的酒杯,沈星河正想问沈若水怎么喝空杯,就见沈若水一边拿出帕子在腿上擦拭,一边低声问沈星河,“沈小友,这酒水可是有何异常?”

  一股凉意猛地窜上脑后,沈星河立时传音给身旁的师尊,【师尊,沈前辈这是看到幻觉了?】

  云舒月:【不错。】

  沈星河心头顿时沉甸甸的,即使沈若水如今沉疴难愈,但他到底有化神的底子在,竟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招了。

  这么说来,那幕后之人的修为果真在化神之上吗?

  戎狄七杀已死,放眼如今的魔域,唯一能有如此修为的,也就只有宇文珏了吧?

  但宇文珏明明也是化神,为何能做到这种程度?

  还是说这一切背后另有其人?

  还有夜枭叔叔,黑翎羽为何会在此处反复打转?明明这里丝毫没有夜枭叔叔的踪迹。

  听到沈星河混乱的心音,云舒月微微抬眸,熙熙攘攘的大厅瞬间寂静,原本在沈若水眼中富丽堂皇的宴客厅刹那变得破败不堪,衣着华丽推杯换盏的人们也成了一堆零落的白骨腐肉。

  再一看眼前的桌案上,哪还有什么珍馐美馔?就连刚刚被打湿的衣衫都干爽异常,显然从未被酒水淋湿过。

  虽然早就察觉这座府邸有所异常,但乍一被破开幻觉,看到这肮脏腐朽的一切,沈若水的脸色还是越发苍白了。

  他也看到了沈星河面前酒杯中那根细如发丝的黑线。

  失却血色的唇瞬间紧绷,沈若水定定看着那杯中的黑线,倏然攥紧掌心,“……是宇文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