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桀不说话，棺材板似的脸转过来，看了宁无恕一眼。随后飞身而起，倒是没走，抖了抖衣袍，鬼魂一般地飘荡在半空中。
宁无恕见惯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笑道：“嗯——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这么大的幻境，你恐怕已经把那五个倒霉蛋的灵力用得差不多了吧？”
他说话时一点儿也不介意将自己的母亲包含在“倒霉蛋”中间，因为每句话都是为了踩宁桀的痛脚。
“这里面顶厉害的也就那朵莲花，哦——对了，还有我母亲的神力。”宁无恕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物件儿似的上下看了看宁桀，又道，“不过这些年来，母亲神力你应当也耗费了不少，反正，你自己又没法弄出新的神力。”
重云顶天女的神力怎会不厉害，但宁桀那种巧取豪夺的办法顶多是当个神力的容器，用完了就是用完了，他的魔身魔骨可造不出新的来。
宁桀面色逐渐阴沉，依旧缄口。
但是宁无恕压根没打算等他的回话，继续自言自语：“往来镜确实厉害，但你维持着幻境也肯定很吃力。”
他支着下巴沉思，又偏头看向江浮白，还抬手替江浮白将衣角上的血痕弄干净，然后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还有生死印！”
说到这个，江浮白也不由得心生疑惑，宁桀已然知晓盈缺阵，却似乎依旧没有放弃生死印。哪怕他知道江浮白和宁无恕或许能通过生死印找到他的位置，宁桀却还是这般大大落落地没有任何动作。
宁无恕接下来的话刚好为江浮白解惑，也同时点破了宁桀最后的阴谋。
“你觉得生死印在渡劫时也有帮助，所以你想留着，无极真人的那八道劫雷让你觉得你可以成功渡劫。劫雷之下，世间几乎所有阵法都会失效，所以，你想要趁盈缺阵失效，借生死印来将劫雷尽数转嫁到我身上。”
江浮白闻言不由得上前半步，藏意横在身前，护着宁无恕。
宁无恕见状轻笑，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搂了一下他的腰，伸手盖上他的手背，压下剑：“无妨，他不会轻易得逞的。”
劫雷这东西是机缘也是劫数，但总归不是召唤灵兽，只要宁无恕不愿突破最后一重，宁桀就算是绞尽脑汁也弄不出半朵雷云。
宁桀依旧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们。
藏意虽然放下，剑刃上的白光闪烁却说明江浮白并无半分松懈，在他看来，宁无恕的猜测都是真的。宁桀连盗天命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更是在来到绝云山时就算准了宁无恕会放九山魑一马，那时若非九山魑心有怨念执着，只怕江浮白已遭不测。
所以，无极真人的雷劫之后，他又开始觊觎宁无恕的雷劫也一点儿都不奇怪，或者说，正该是做得出这般逆天之事的才是宁桀。
看着江浮白的满脸戒备和宁无恕的好不在意，宁桀突然开了口：“为何不可？人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既是我儿子自然也该为我所用。”
宁无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箭矢飞出，直取面门：“你之于我更像仇敌，何来父子情缘！”
即便宁无恕知道，宁桀天生没心没肺，这些话只是照搬照抄地说出来而已，但真的听他这般说时还是忍不住出了手。宁桀想要的并非“父亲”这个身份，他只是在告诉宁无恕，自己利用他合情合理，即便他自己本身并不明白“情”为何，“理”为何。
可宁无恕想告诉他，他大错特错。
宁桀微微侧身，躲过了那箭矢，正要站直却见宁无恕五指成抓，猛地一抓，下一瞬，箭矢回头，竟穿身而过。
宁桀低头看着胸前多出来的血洞，发觉宁无恕用的招数和他夺往来镜的手法一模一样。
箭矢飞回，宁无恕展袖一扫收入囊中，他背手而立：“又轻敌，谁告诉你，我用魔骨所制的武器只有那杆枪的？”
这里是血海心魔幻境，宁桀可以将自己散作魔气，宁无恕的魔骨箭便也能不受血海影响。宁无恕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出手的瞬间，江浮白的盈缺阵也跟着发光，护着宁无恕的丹田中的死印。
宁桀抬头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蹙眉不展。
江浮白没有再同他废话，径直问他：“血海如何破？杀了你吗？”
宁桀用指尖碰了碰胸前的血洞才开口：“不错，你们能找到我，能伤我，但是这心魔血海与本座同在，我不死，血海不破。”
就像是为证明他说的是真的，血洞不药而愈，虽缓慢了不少但依旧愈合如初。
“你觉得，是本座先倒下还是你先流干血？”他伸手指了一下江浮白掌心的伤痕，那里的血气一直供养者盈缺阵。
这次，宁无恕没开口，江浮白目光坚定：“魔主尽可一试。”
宁桀一振袖，再次凌空而起：“好，那便试试。”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袖中涌出大股乌黑魔气。魔气催动下，整个血海掀起巨浪无数，比之从前更甚，且血浪翻滚腾空竟连无数浪花都变成可鉴心魔的镜子。宁无恕的心魔在无数浪花翻涌中反复上演，江浮白也终于知道宁无恕在生离洞中为何会那样反常。
一模一样的血海，镜中只有宁无恕，他跪坐其中，双手已被血海侵蚀到可见白骨，但他依旧不依不饶地在血海中翻找着什么。
江浮白心思灵透，看到这里便猜到他在寻的是什么，在宁无恕面色死灰看着从血海中捞出那个坠子时，江浮白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别看！
心魔中，宁无恕永远失去了江浮白，可现在不是。
分明是平静的声音，宁无恕却听出万钧情深与郑重：“阿沉，我道即你道，即便心魔成真，你我也依旧没有分离。”
生死、光阴、聚散，万丈红尘与三千大道。
此心相同，此道如一，即便肉身消散，魂灵尽灭，他们也不可分离。
宁无恕的心神在江浮白温柔又珍重的语气中平静了下来，他们十指相扣，执手相望。宁无恕此时眼前没有心魔血海，只有一个江浮白：“执子之手，之死靡它。浮白，我们永不分离。”
江浮白笑了，眸若星月，色若春花。
血浪越发激荡，但宁桀却发现宁无恕的心魔在往来镜中竟逐渐变得模糊，甚至渐渐消解。这是心魔在逐渐褪却，这是顿悟和释然，宁桀拿到往来镜之后便知道这镜中心魔迟早会是他的一大助力，所以他最后倾尽全力也要将宁无恕困在往来镜之中。
但是江浮白！
江浮白！依旧是那个变数！
宁桀心中怒极，血浪裹挟着无数魔气所化尖刺藤蔓，暴雨般朝问心打去。
眼见暴雨将至，江浮白与宁无恕默契地抬手结印起阵，眨眼间，一个灵力光灿的护身阵法笼罩住二人。他们二人因为方才的顿悟，修为又有提升，江浮白更是一心三用，这边结印起阵，手中盈缺阵不动，还分神催动着问心躲避血浪。
修士修行，心境至关重要。
江浮白与宁无恕已战胜心魔，修为长进不少，反观宁桀已耗费太多力量，如今这样的把戏倒是显得小气稚嫩。
躲过一波血浪和暗箭，江浮白将结界全部交付给宁无恕，自己再次划破手背，血珠坠入血海的瞬间，新阵又起。江浮白将阵法猛力下压，浪花飞溅，血海之中荡开一声悠长钟鸣，宁桀只能眼睁睁地着方才还翻涌躁动的血海在阵法作用下平息下来。
宁桀知道，没了心魔的宁无恕离飞升只差一重。
想到此处，他骤然停下身形，看着结界中镇定自若的宁无恕心中突然有无数恶念涌动：他可以了悟，可以自在，为何我就要挣扎求存呢？
就因为那半神血脉吗？
可他分明生在无界渊，也曾被他灌入魔气，不神不魔，至多算个人身。若是真的大道无情，世上为何还要分三六九等的血脉，为何要有人神妖魔之分？连地府阴司最末的鬼差都过着比无界渊好百倍的日子？
他要成神就是为了改变这些，让世间一切生而平等，人神妖魔皆能修行圆满。
只以强弱，众生平等。
是的，他没错，他才该是人心所向，大道所钟！
宁桀没有再动血海，眸色沉沉，下定决心。
他突然将手掌化作藤蔓尖刺，尖刺上魔气弥散，对准了自己的丹田：“宁无恕，你们不是造了盈缺阵来克生死印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退路是什么。”
尖刺势不可挡径直刺入宁桀的丹田，他眼中是残忍的笑，注视欣赏着宁无恕陡然变得痛苦窒息的神情，继续将尖刺寸寸推入。
与此同时，问心上原本还撑着结界的宁无恕应声倒地，面色灰白，丹田处的盈缺阵竟然被直接捅穿。破碎的阵法尚未消散，江浮白毫不犹豫地划开手臂，重新起阵，用更多的血去供养新的盈缺阵。
刺再入一寸，新阵破碎。
江浮白再划一道伤痕，盈缺阵几乎被血气浸染成血红色。
宁桀却笑了，笑得释然又冷漠：“没用的，小道士。”
“或是他突破境界渡劫，或是你们二人耗尽灵力血气困死在心魔血海，只有这两条路。”宁桀面无表情地将尖刺又推入大半，欣赏着宁无恕紧蹙的眉头，开口都难的姿态，他继续，“而我，我可以等你们这群修士都死光了之后再出去。”
“赢的依旧是我。”
盈缺阵可以截断生死印的功效，却无法彻底消除生死印之间的联系，所以，宁桀选的退路依旧是宁无恕身上的死印。只要生死印还连在一处，宁桀可以用近自毁的方式逼迫宁无恕突破渡劫。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很有用。
要知道，一个人有了牵挂，会更想活下去，宁桀冷心冷情，宁无恕却心中惦念着江浮白。
江浮白发觉盈缺阵不再有效的时候，脑子有一瞬的空白，阵法破碎，血也无用，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宁无恕。而宁无恕也看出了他心中的挣扎，发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着。
“浮白，道心。”
四个字，宁无恕稳住了江浮白，但镇静下来后的江浮白却半分也不曾放松。宁无恕越是在危急关头越会显得游刃有余，会说些俏皮话来安他的心，如今开口却这般简短，显然承受的痛楚已让他连说话都艰难。
江浮白盘坐在原地，让宁无恕枕着他的腿，抬手将血滴进他口中。
宁无恕这次没有推据，艰难地吞咽着，苍白的唇上沾了猩红的血迹反倒衬得他面色极差。而宁桀的自残似乎并未打算停下，江浮白见他掌心又化出一支浑身带刺的藤蔓，心念一动，藏意飞出，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宁桀掌心一尺长的藤蔓。
宁桀并不在意，因为他体内的藤蔓是魔气所化，是活的，只要他愿意，只那一支藤蔓能生生将丹田搅碎。
这份苦楚生印受者却不必承受，而是被他尽数转到死印在身的宁无恕身上。人族驯兽习惯用鞭子和肉，疼痛和饥饿，总有一个能让凶猛鸟兽乖顺听话，从前他不曾对宁无恕用过这样低劣的手段，但如今看来，这法子还是很不错的。
起码此刻，他心里痛快，他看到了希望。
他伸手指向两个人，一一评价：“血尽而亡，痛楚至死。无妨，就当是给我看看你们的道心究竟有和用处，是不是只能这般愚蠢地让我解气。”
他眸中幽黑冷冽，神情却看起来极兴奋，凶兽得见血肉，猛禽将撕牛羊。
江浮白和宁无恕都知道，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囿于血海，宁桀便是主宰一切的神。有盈缺阵时尚能奋力一搏，阵破后又落得束手无策，如今生死印折磨着宁无恕的丹田，若不能破局，结局将如宁桀所言。
他们都很累了，气力将竭，这是最后的抉择。
宁无恕在江浮白怀中缓了片刻，突然埋头在他颈侧轻嗅，那点残存的幽微的崖柏香再次将他包裹。
令人安心的，江浮白的气味，给他无尽的勇气。
“浮白，若我们真的死在这里······”他没能说下去，世上生死万千，他唯独想求一个关于江浮白的侥幸。
他的浮白也才刚过及冠，是个下山看红尘历世事的小道士。他们或许来不及去看那些名山大川，去品四时风光，但他心底终究是希望江浮白永远安乐，即便没了他。
江浮白却弯起嘴角，俯首在他眉心烙下轻吻：“生死自然，又有何惧？况且，你我若能一起，也算得上是至死不负，我心中是欢喜的。”
澄澈的眸子里是直白的情思，他眼中都是宁无恕，专注又温柔，字字句句的深情只叫宁无恕眼角划过一颗泪。
宁无恕：“不错，若今日便是劫难尽头，有你陪着是我毕生之幸。”
宁桀正等着他们的反击，却见满脸苍白虚弱的宁无恕坐起身来，双手结印，似乎要做什么。犹豫担忧一闪而过，宁桀很快压下这些心绪，有生死印在，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片刻后，宁无恕双手交叠，灵力闪烁，自丹田处缓缓上移。而江浮白也在他身后辅助，正将源源不断的灵力灌入宁无恕的丹田之中。
宁桀蹙眉不解，甚至稍稍靠近了一些，但只几息功夫，问心上突然溢散出一股极为浑厚的魔气。
陌生又熟悉，那是宁无恕儿时被当做炼化魔气的炉鼎时宁桀亲手灌入的。数百年过去，宁无恕竟然做到了魔气与灵气的和谐平衡，这一点即便是宁桀也难以做到，而如今，他正在将这些魔气抽出身体。
半神半魔血脉，人身入道的修士，宁无恕无视这些弊端已经进入渡劫期。
可他究竟是何时进入渡劫期的却无人知晓，只有宁无恕自己知道，他其实尚未出无界渊便已在渡劫境地，而这最后一道坎正是这些年来残存在他体内的魔气。他在发现这一点之后一直刻意压制，并未用体内的灵气继续炼化魔气，反倒一直维持着半神半魔的姿态，甚至偶尔魔气外溢，显出他尚未完全平衡体内力量。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露出渡劫巅峰的修为境界，宁桀必然会再次“物尽其用”。
再后来，宁桀不惜盗天命以求渡劫飞升，还种下了生死印，宁无恕更是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连江浮白也不知。
如今，劫数在前，他选择抽出这些魔气正是为了踏过渡劫前的最后一道坎。
此关一过，劫期立至。
轰隆——轰隆隆——
即便是心魔血海，即便是神女法器也阻挡不了九天劫雷的到来，这是宁无恕破血海的选择，也是宁桀期待数百年的“机遇”。
宁桀心中激荡万分，仰头看去，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一片猩红乌黑的浊息之上是正在聚集的雷云。
他的天堑通途！
作者有话说:
五千整！啊，舒爽~
越是到后面每章节的字数越是长，一章写完修改后甚至又长出一些，不过为了情节连贯，我一般不会硬分成两章。
所以，五千就五千吧。
——
宁无恕要渡劫了，最后的高潮了！
再写一章《浴血海》我就要进最后阶段的剧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