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也没想到自己死得那么突然。
彼时他装成何怜叶在复皇高层里开会。
他们称为“上朝”。
就是一帮人乌泱乌泱地围坐在一个七八米的长桌两旁,寻风旧党和拥护何怜叶的新党互相扯皮,互相吵架。
锦书听得打瞌睡,暗自掐自己大腿根,试图让自己清醒。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也越来越轻。
他这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进食了。
这也不怪锦书,莫郎出品的大多数身体都是有缺陷的。这是因为进入各个世界完成任务都花不了多长时间,制作那种能活百八十年的身体花费的时间会很长。
所以每个身体都会有点缺陷。
像什么凝血障碍,胃癌肝癌都是正常。
锦书用的这具身体没太大的毛病,就是不会饿。
字面上的意思,他心中不会有饥饿难耐、想进食的感觉啊。但身体没有营养照样会低血糖,饿了七天照样会死。
他之前也老忘了这个事,晕过几次。
一次马路上晕的被好心的路人送医院了。一次在公司晕的,给同事们留下了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形象。
后来秦云雁办公室就专门多了一个柜子放零食和糖,本来他还藏着自己喜欢吃糖的事。
每次到饭点也都有秦云雁拽他去吃饭,锦书也就没犯过这个毛病。
锦书一边听着复皇高层扯皮一边思考一会儿去哪里吃点,没注意到某个高层的身后,一个瘦高的身影盯着自己。
那个瘦高的人盯了他一阵,然后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前面的高层。
高层脸色凝重地听完,也看向锦书,微微点头。
那个瘦高的身影出门去了。
散了会,锦书刚打算甩开保镖,一个低着头的丁等小杂役过来,说:“张大人说军队已操练完毕,请陛下去审阅。”
锦书一听瞬间就把吃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时隔多年的将军梦动了,狠狠地动了。
但转头一想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他记得这“张大人”是旧派的,最不服他扮演的这个人了。
借口卫生间躲开保镖,锦书在暗处悄悄跟着那位张大人的下属在基地里绕,最后停在一个看似荒废的厂房前。
“……禀告陛下了,他正过来……对……把那个胆大包天的戊六带到罪人司,陛下要亲自处置。”
他听见里面人的交谈,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锦书此刻翻到了厂房顶部的钢梁上,蹲着,边听底下紫色头发的丙辰安排怎么埋伏自己。
他记得自己报警了,难不成丙辰在警察来之前跑掉了?还绑着绷带说要把自己做成人彘……
冷风穿过厂房侧面顶部的窗户,吹过锦书为了模仿何怜叶戴的红棕色假发。他抬手抹掉眼角画上的痣,把假发卸了下来。
一面估算自己怎么逃出去,得出的结论是只能走回隙间那条线,这地方守卫太多逃不出去。
而且这鬼地方还设在深山老林里,他想从林子里出去还得上演一通野外求生。
他冷漠地想:果然不该留活口的,还是杀了简单。
回隙间需要时间召唤传送门,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这厂房就不错,除了丙辰以外只有两个守门的护卫。
反正这些人的思想也完蛋到扳不回来了,不如送他们一个解脱。
锦书站了起来,活动一下被风吹得发僵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
底下的丙辰听见声音,机敏地抬头。
然后迎面砸在脸上一顶红棕色的骚包假发。
现在他脸上又红又紫,好一番颜色!
“你好啊,再见。”
几乎是在一瞬间的事,锦书从钢梁上跳了下来,脚尖点地,轻盈地落在丙辰身后。
不等丙辰反应,锦书两只手拍在丙辰头两侧,发力一扭。
“咔嚓——”
连一声悲鸣都没有,死神的镰刀就收割走了一个人的灵魂。
锦书抓了抓头发,让自己的发型更松盈些。随后眼含笑意地看向守在门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守卫。
“可怜啊——明明是好人家的孩子,不幸被这破组织选定了,就成了他们的走狗。孩子们,给你们一个机会,我可以让你们回归正常生活。”他边说边走进那两个慌慌张张的身影。
“嘭——”子弹擦过锦书的脸颊。
“你个叛徒!能为陛下分忧是你的荣幸,你竟敢叛国!还想撺掇着我们一起!真是败类!”其中一个开了腔,另一个尖着嗓子指责锦书背叛组织。
枪声吸引了警报,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林中基地内。
锦书的眼睛骤然间冰若寒霜,喃喃责备道:“我给过你们机会的。”
片刻后,两具毫无知觉的尸体躺在地上,锦书尽力让他们免于痛苦地死去。
他听着渐渐近了的人声,心知这地方留不住了。
再次从侧边的窗户出去,翻到房顶上。远远看见几架坦克朝这边开来。
他甚至看到两个拎着狙击枪的人占了旁边两栋楼的制高点。为了避免太多的麻烦,他选择躲着那俩人走。
锦书咋舌,这至于吗?为了围剿他一个人。丙辰这家伙逃回来时是把他描述地多夸张啊!
他顺着房顶一路往中心跑,打算去整个基地的中心,相当于紫禁城里的太和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冷风忽然夹了一丝热意,从他逃开的地方吹来。锦书回过头一看,那群疯子直接把那个厂房炸了。他们不管里面会不会有自己人,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视损失。
黑洞洞的炮口仍在向无辜的厂房发射下命令者的怒火,真正的“罪魁祸首”在楼顶之间穿梭。
锦书甚至看见远处一架直升机飞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何怜叶回来了还是为了杀他调动的空中对地打击武器。
到了“太和殿”,果然没人。
锦书重新捋了一下跑乱的头发,找到一间看似是杂物室的房间,进去。手摸上门把手,准备回隙间。
“不许动——”
自杂物后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双手持枪,整个身体都呈一种警备的状态。
是那个在会议上看锦书半天发现不对劲的人。
锦书眯了眯眼睛,半晌想起了自己以前见过这个人。
是那次在Enjoy酒吧见过的。他那天在楼上揍完丙辰,下楼看见秦云雁,秦云雁旁边的酒保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
锦书刚想说点什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只要对面不百分百专注于杀了自己,他就有可乘之机。可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大脑空了一瞬。
太久没吃东西,低血糖了。
他不自然地弓了下身子,同时拼命催促自己正常起来,现在不是晕倒的时间。谁料面前的小年轻太紧张了,直接开了枪。
因为头晕,这枚子弹没躲开,正中了目标。
这杂物室本来就不大,要是这还命中不了,小罗就白得了警校射击训练的第二了。
锦书只觉得脖子处传来丝丝凉意,身体忽然就没了知觉,宛如向后倒的那刹那间的失重一直无限制地延长。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助感,可悲的身体为了活的希望仍在拼了命地呼吸,每呼一次气都像被刀割了块肉一样疼。
四肢百骸被灌满了铅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灵魂还受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在被世界的法则慢慢扯出身体,随后等待他的是像豆子被放入石磨那样被粉碎。这感觉在七百年前他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
但他也知道这世界法则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他的灵体绑在另外的地方了。
这身体锦书并不留恋,只有手腕上秦云雁送的礼物他不想丢在这里。
慌乱之中,他的灵体只勉强凝结出一点实体,抓住那个红色的表。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身后那扇刚才没打开的门忽然打开,毫无可见度的黑色将他吸了进去。
甚至来不及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个可怜的样子,眼睛一睁一闭,灵体被无限扭曲扯长,锦书被迫回到了隙间。
隙间客栈的大门忽然吐出来一个人,这把大厅里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椅子照样倒扣在桌子上,几个水壶叉着腰在空中喷来喷去,淡淡的乙醇味道飘着。
靠近厨房那侧空出一块地方,放了两张躺椅,其中一张上躺着一个人,拿眼罩遮着自己的脸。从身材来看是个女人。她的上方突兀地洒下一束暖阳,阳光所及之处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圈。
角落里,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手旁放着几杯酒。
其他地方很冷清,没有生物。
柜台后面,莫郎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同时拨弄算盘。
听见响声,他反应极快地抬头,看见被大门吐出来,脸朝下将要倒在地上的锦书。
从他的位置到门口起码有十米的距离,以莫郎的性格也不会跑过去,他抬了下手,金属质地的地板忽起了波动,锦书倒在上面就像摔在果冻上面。
“duang~”甚至弹起来了不到两厘米。
“怎么这么狼狈?”莫郎边走过去边说。
锦书只听见由远及近的嗡鸣声,整个脑子乱成一团。差点被碾碎的感觉可不舒服,他现在浑身都像是被鞭子抽了一通,火辣辣地疼。
大意了,我怎么每次死都这么不体面呢?他任由自己趴在地上,甚至抬手拒绝了莫郎想把他扶起来的好意。
缓了好一会儿,锦书自己缓缓爬了起来,眼睛里看到的还是虚影,但他很清楚地看见了莫郎这个损友眼睛里的关心和……幸灾乐祸。
醒了,瞬间就清醒了。
硬了,拳头也硬了。
“笑什么!要不是你这身体的老毛病!我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锦书愤然起身,眼前黑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开始对制造商进行控诉。
莫郎躲过锦书的袭击,看见他手里的一抹红。“你手上是什么?”
忽然看到手里的手表,火红的表盘撞入锦书琥珀色的眼眸,撞出他心头的紧张。
不再闹莫郎,锦书三两步跑到柜台后面找时间校准器,就是那个绑着圆表的风铃。他怕了这时间流速差了,自己在隙间过了不过二三百年,五号世界那边已经过去七百多年了。
故人已成黄土,他更不想重蹈覆辙。
找到后锦书忽然愣了一下,他手上能记录时间的只有秦云雁送的手表,可这时间校准器为了准确获得时间,会直接略带原来显示时间的装置的记录时间的能力。
也就是说,一旦用仪器接触时间校准器,仪器就废了。就算零件多么精密,组装得多么完美,都不能再显示时间。
可现在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锦书果断地将手表贴在时间校准器上,时间校准器的表针飞动,时针在一秒钟内转了半圈。而手表的指针却停止了转动。
甚至玻璃罩上发出层层“咔嚓”的声音,仔细看玻璃已经变成白色,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纹。
锦书叹了口气,将坏表郑重地戴在自己手腕上,抬起手腕,嘴唇在表盘上轻轻停住几秒。
看得慢悠悠走回来的莫郎一脸呆滞,这一动作比刚才锦书直接被门吐出来更让他吃惊。算得上瞳孔地震的程度。
他慢吞吞地开口:“老实交代,你是谁,怎么把神棍夺舍的。”
锦书没好气地继续刚才的发飙,同时整理自己乱糟糟的衣服:“你这身体做的什么残次品啊!不会饿!之前就有一次倒马路上差点被车撵过去,这次直接被人拿枪打死了。”
没等他指责完,就听莫郎爆发出震天的笑声。边笑边躲开锦书的攻击。他嘲道:“你不是打遍隙间无敌手吗?怎么还能因为身体的原因输了?还来怪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一次性身体过个三五年就会出问题。”
“被整个基地的人追捕你试试?被一堆炮口指着你试试!本来能成功离开的,结果身体又出了差错!不是你的原因还能怪谁?三五年?你认真的?我这可没到三年就出问题了!”
锦书知道自己不是死于围剿,但这不妨碍他用这种方法陈述事实。
他边吵边抽空看时间校准器那个圆表,那上面的时间慢了下来,说一句话秒针才转了两格。
但锦书觉得自己等不起了。
他一边推搡着莫郎往对方的工作室走一边催促:“你赶紧的,迅速做一个钢筋铁骨、耐用能挡子弹的没病的身体,最好不用补充能量就能活个七八十年,我得赶紧回去!”
“对任务这么上心?”
“少说多做,不做完我就把你现在做完的订单都给毁了,让你前功尽弃。”
“威胁无效,你敢那么做我就敢把你扔到深渊里去。”
“威胁有效,你出不了客栈,但我可以。”锦书露出一个威胁性的笑。
“而且我还会把你之前干的那些蠢事都告诉小秦。”
莫郎算是发现了,这个老家伙重色轻友是一把好手。没等他继续说什么,就被锦书推进了自己的工作室,甚至关上了门。
锦书拍拍手,暗自调整了下心情。灵体还是疼,但不是特别要紧。
忽然他感觉自己被温暖属实的光包围,三两下洗去满身的匆忙与浮尘。
也将被迫穿越时空的劳累安抚。
一阵轻松的风吹过,撩起他披肩的长发。
锦书又想起了秦云雁,也不知道复皇会拿自己的尸体做什么,会不会去恐吓秦云雁。
要是他们那样做的话秦云雁又要去折腾自己的身体了,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用工作麻痹自己。
这一点又和顾长风很像了,锦书意识到。顾长风死之前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史书上说他还浅眠,每天睡四个小时。最后在大殿上吐血,撑了没几天就去世了。
明明是一缕自由自在的风,却遇见了无尽的苍茫大海,自此风心甘情愿跟随海浪,踏入碧蓝深渊。
想到这些,锦书的心也跟着疼,怎么长那么大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呢?
远远地,一道女声不急不缓地传过来。
“你这暴躁和担心的样子,倒是比我上次见你正常多了。或许我该跟你道一声恭喜,不用再假装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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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别拦着我,要不是低血糖,我能一人掀了整个基地
秦云雁:这叫没事?
锦书:就……低血糖嘛……
秦云雁:(盯——)
锦书:我这就找莫郎定个什么毛病都没有的身体
秦云雁:(盯——)
锦书:知道了(叹口气,从后方抱着秦云雁,脑袋在秦云雁颈窝小猫似地蹭)原谅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