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占据世界53%人口的禁乐大区,A区,音乐正在逐渐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并且瞬急如水的时间还在持续地抹除它。
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在与那些砸琴断弦的手脚对抗着,与强势的时间对抗着,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一遍遍地加强这种记忆。
应有路就是其中一个,并且开始地很早,因为他在五六岁的时候就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男人。
柳间仿。
他六岁那年,是音乐彻底退出舞台的前夕,他的父母带他去听了一场帝国金场的音乐会。在A区彻底清退音乐之前,柳间彷是那里一位享受帝国荣誉的殿堂级音乐大师。
这位大师精通各种乐器,尤擅古琴,他手下的那把古琴,听说世上绝无第二把,据说是他自己刻的,古朴端庄,净雅大观,琴如其人。
金场上,他成功地演奏了十二首作品,每一首的间隙都会迎来一次底下观众的澎湃声潮。
应有路坐在金场的小前排,他想如果声音看得见的话,舞台上早已翻涌起了一团雪白的浪花。
从柳间彷的淡唇边和指尖下流出的旋律都很好听,好听得无法挑剔,但应有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只在他的耳朵里涨退,却不来自己的眼睛呢。
于是散场后,还不及大人胯骨高的的应有路走向了台上,父母以为他是去要大师的签名,于是笑盈盈地跟在后面,只听见自己孩子上去对大师说了这样一句:
“您的曲子很好听,就像盒子里的水。”
场灯自动调暗了大半,红黑色的幕布静垂着,台前的人影投映在上面,错落恍如剪影。
“大师,孩子小,没有表达清楚,您不要误解。”
聪明的母亲自然分得清其中的褒贬,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放出去的孩子一样,是拉不回来的,于是她温柔解释道。
大师笑的好看,但微微有点僵硬,“误解什么?他是个好孩子。”他刚说完,就看见这个好孩子被他父母优雅地拉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柳间仿只是沉默地整理着乐器,直到他的徒弟柳燧递来一瓶水,问他要不要喝,他才抬起头来。
因为他有点小洁癖,柳燧为了区分,瓶子刚刚被撕下了包装,柳间仿看了看透明的水瓶,微微出神了一会,说:“不太想喝。”
一脸茫然的柳燧拿着瓶子瞧了又瞧,也瞧不明白今天这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柳燧也想不太明白,因为它们发生得又快又急。第一件,柳间彷主动离开了帝国金场。
第二件,帝国以部分音乐流派与暴力势力勾结为由,对音乐下了全区禁令。
禁乐令是件震惊全区的事。因为音乐自古都是一件风雅事,它就像云梢之上精美建筑的檐角下吹拂不绝的徐徐微风,兴许没有那微风,也就没有那些栩栩如生的雕花和游纹了。
但更震惊全区的事情还要数A区女皇,允幻歌的薨世。
允幻歌是新纪元近代最富传奇色彩的女皇,她自小聪慧过人,机敏果敢。
在十二岁观政听学时,就把一个新贵利益集团抛给皇室的陷阱一针见血,当场戳破;
十九岁时,在懦弱的君父被秘密谋杀后,握起权杖,成为了A区第四任实权女皇;
二十三岁时,她以雷厉手段制止了A区人员向组建C区的暴动和流失。
到三十四岁时,这位英飒艳颖的女皇形象,已经在A区人心中存在了整整15年时光。
允幻歌女皇犹如云梢之上一朵璀璨夺目的金盏花,她曾经惊艳了A区一段短暂的历史,然而恰如其名,惊艳她的,是一个幻妙的歌声。
某一日,云梢大殿外,一支来自下层的乐队被破格允许为节日献奏。一名琴手指尖流转之间,檐铃与歌,飞鸟还鸣。
音乐的生机,生命,生态打动了女皇,宛如神祗降世,为云梢大殿苍凉的壁画点上了灵睛,于是从此,她将它的羽衣珍重捧起。
围观这一幕的宗亲华贵们见证了历史,亲眼目睹一名平籍乐者被女皇授予了象征帝国特殊奉献荣誉的紫鸢项链,虽然那位乐者看起来并不怎么领情。
甚至半年后,那位乐师每次来云殿演奏时,脸上都罩着一抹灰暗的云翳,即便当时所有美丽的目光和灿烂的日色都在他怀前的琴弦上销金走银。
在大多数人的评价中,允幻歌都是一位刚毅善谋,不苟言笑的掌权者。她一生少有的笑容,细细算来,似乎都给了那位因乐封荫的乐师。
演出月结束后,柳间彷在决定离开帝国金场前,去了一趟云梢大殿。
纵云宝殿内,允幻歌穿得典雅庄丽,她看着她养的两只漂亮的蓝黄双色鹦鹉在空庭内盘旋轻舞,开口问来人道:
“你说,它们为什么不飞走啊?”
柳间彷沉默着,像一件没有出匣的乐器。
”因为鲜花,因为饵食?”女皇环顾了一遭精美富丽的空庭,然后用无修无饰的眼神看向他。
“因为,我是它们的笼子。但不是你的。“
鹦鹉悦耳的声音依旧啁啾着,围绕着它们旁边漂亮的“笼子”。女皇凝着一双举世瞩目的眼睛问柳间彷:
”你能听懂世上所有的声音,你说说,它们在说什么?”
“我并不能听懂世上所有的声音。”这件乐器终于出匣说话了。
“我来告诉你吧。反正,你们不也觉得,我这疯女人之前说了多少鸟语吗?“说起因为治政风格利落果断,被一些宗贵集团认为有独断专行之嫌的事情,允幻歌的情绪轻淡,波澜不动。
”陛下,请慎言。“柳间彷惊讶地抬起了眼,同时,一片明凛的日光骤然晃落琴弦。
女帝却是抬颚提笑,说:”你近前来。“
下一刻,允幻歌附在他的耳畔,接着,一阵暖风吹过的花香,一身蝶衣飞散的粉彩,都随着她的声音一道漫透过他的身体,似如春风拂槛一霎飘起了襟带。
“你是自由的,我给你的爱,是自由的。”
这是一种感觉,一件奇妙的事,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发生在大自然繁花的开落之间。
A区还有很多神奇的事,比如它的医械机构是所有行业中销售服务最积极的,没有之一;比如有独立组织为维护虚拟偶像的形象,而在信息网中对涉事的公民用户进行大规模谩骂讨伐。
但今年最匪夷所思的事情要数,允幻歌女皇在三天后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
难为得玲珑八面的绍晓榷都不知道要给这位叱咤风云的女皇悼亡故,还是庆新生了。
也的确与新生无二,因为,这位女皇临终提议,将自己的思想传输于机械体中,继而实现自身存在的延续。
大臣们看着这位即将消失生命的允幻歌女皇和旁边一具冰冷光滑的机械体,眼中更多的是思索而不是畏惧。
因为他们同意的前提是:女王即时传位给她的儿子允梦生,并且这样非自然操作的“生命”延续还附加有一定的期限,在一份云梢的秘密协议中,有个标蓝的数字是15年。
“姐姐,你还要创造出一个自己,来看管着你的孩子吗?这样他永远无法长大。你应该好好地离开,给他一个帝王应有的尊贵和名声。”看着躺在弦纹贝母床上的允幻歌,她的哥哥允光奚很是认真地向她建议。
“王室现在的尊贵全部属于他,其他的尊贵,需要他自己去获取,而我,要看着他得到这一切。”
女王冷白的面孔紧绷着,僵死之前的身体状态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强硬。
屋内一片鸦静,臣工服帖顺穆,这位强大的女皇在没咽气之前,声色依旧叫人害怕。
“如您所愿。”
她的哥哥说完后,身后的官员也纷纷遵命退下,留下几个深受她信赖的宗贵代表监督技术人员进行意识传输操作。
在女王头部和械体心脏之间连接的触状导线犹如一根奇幻的电子脐带,在这条新生的通道里,蓝色的电络之下流淌着微不可辨的浅紫色脉光。
半个上午后,允幻歌女王拥有了一具近乎完美的机器躯壳,她变成了A区乃至世界历史上第一位机器女王。
这时的传输室内,十九岁的允梦生伴母在旁,他的眼里没有死亡向他投射来的影像,他只看见了他的母亲即将迎来的新生。
它是那么新奇,神秘,耀眼。
“真不愧是我强势的姐姐,所以以后我该当你活着,还是死了呢?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
大殿外,跛脚王爵允光奚笑看着正在进行意识转换的房间。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臣子闲谈。
“我好像见过那个机器人。“有人摸着头,咂摸道:“在几年前的云梢乐会上,有个女王的侍女跟她长得很像。”
与其同行的人嘲了那美色萦心之人一眼:“漂亮有什么稀奇,那些金属玩意不都长得那样嘛。”
此时,又从他们旁侧上来一人,提醒道:“那些东西,往后怕是要与大家平起平坐了。”
那几人愁眉看着这个人说着跟在了跛脚王爵身后,并且立马换上了一张新长出来的笑脸似的。
允光奚朝他瞥了一眼,笑得温和但瘆人,这个人便是比现在年轻几岁的东临方主霍云祺。
幼帝未稳,议政殿上抱着迷茫余生的亲族忠臣们都企盼着,这个只是换了一件金属外衣的女王,依然能够威荣无双地站在幼帝身后,和他一同观览青木大厦上涌金帷幕的冉冉升起。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新生不久的允幻歌女王在一次突发的电力危机中永远地消失了。
这样一来,当初附加的限制机器躯壳使用期限的条件也就无从追踪了。
人可以大海捞针,但现在,那位前女王是一具机械的造物,她大可以消失在一堆成百上千的机械躯壳之中,轻巧藏匿,从容跻身。
云梢上,群臣辗转如蚁,愁容似麻,他们烦劳手脚,跑到殿前守,殿后守,蹲在舍外等,舍内等,最后还是没有等回这座宫殿曾经的女主人。
空庭花园无声地环绕着女皇寝殿,好像这个旧日的权倾之处依旧留存着一道芳艳的花边。
殿内,两只鹦鹉啼声幽怨无极,女王的独子允梦生站在里面,看着跟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散乱着须状线缆的空无联系的充电桩,他瞠着眼睛,嗡着嘴巴,最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事出蹊跷,高廷内本该传言芜杂,但奇怪的是,这次的云梢一片鸦寂。
翌日,大殿正在朝议当中,逆光披拂之下,人影幢幢而立。
在一条不长不短的碧络阶上,不知道是跛脚王爵允光奚的大腿,还是他的靴子太重了,就连那张敦工稳沉的观政椅都被他坐得嘎嘎发响,好像被他厚重的衣袍压死的虱子们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但这声音几乎没人听见,只被正坐在鎏金尊椅上的人听到了。
允梦声不由地眉心稍皱,内心冷目轻翻,接着,却看见底下传来了赞美。他觉得,这些臣子们大概都在帝国最顶级的工匠那雕琢过了自个儿的眼珠子,这导致他们有的眼睛会说话,有的甚至会唱歌呢。
这不,现在就有人摆弄眉梢,扬抬颌骨,朝着他身侧那方唱起来了。
允梦生不燥也不怒,他将这幕神色的歌舞尽收眼底,且还了一个与其分量等同的笑。
不过那些人丝毫未向别处想过,他们只当那是一个幼稚新帝不名一文的天真。
随后,他在这笑容中抬眼,发现那涌金的帷子不曾拱垂在帝座,他的身后,是遮天盖地的黑纱幕。
垂覆着,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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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区音乐史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