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异能>绽镜>第27章 剑出

  新来的苏答揭很受C区人的欢迎,他跟着寻路人队伍一进暗城后,就涌上来许多男女老少围着他上下打量,嘘寒问暖甚至是刨根问底。

  问他的原籍,家族,亲戚和朋友,盼不得从千丝万缕的信息中找到一条和自己的联系。

  对此,苏答揭没有感到不适,因为这些C区人中极大多数是曾经的A区人,他们想的无非就是两件事:

  正大光明地回去或者亲朋爱侣的团聚。

  苏答揭心头一暖,随后从裤兜里拿出几颗零食,尽管它们外面看起来像奶白色的坚果,但其实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糖。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很能吃苦,不爱吃糖。

  他剥开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尝着,这时已经有好几个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于是,他大方地分给他们,包括一个流口水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正要上嘴时,一个高大的男人猛然出现在前面,或许是他的父亲,总之动作迅速地将他手里的东西打落在地。

  “抱歉,他身体不舒服。”这位父亲说。

  苏答揭摇摇头说没事。

  另一个得到吃的的小孩性格很开朗,等那对父子走后,他贴在苏答揭耳边轻轻说:

  “大哥哥,别生气,其实,那个小弟弟生的病不能吃糖。”

  小孩说完,发现苏答揭手里紧紧捏着糖果的包装,转头向那对父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忽然严肃起来的眉头和刚才的那位父亲没有分别。

  ——

  回到山谷基地,冉春衣让辛苦多日的寻路人放了个小假。山谷的夜晚重回宁静,除了丁空。

  他在山谷里偷哭。哭完,他发现了轶满,至于为什么会发现轶满,是因为那人在附近堆石头。

  他不知道轶满为什么在这,更不知道他听没听见自己的哭声。

  丁空觉得心情很复杂,他认为自己是个男子汉,可这是他第二次被人听见偷哭了。而且这唯一的两次还是被同一个人听见了,他不太自在,好像被人抓住了某种”把柄”。

  他不了解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却好像把自己看透了一般,莫名其妙地,他觉得不公平。这样想着,他走向了那个堆石头的人。

  轶满在专心地用地上的碎石堆着某一个造型,却并没有被他吓到。

  “这是什么?”他刚一开口,轶满就转过头来看着他,一阵短暂却莫名难以相持的静默之后,轶满又看向山谷顶上自然垒成的巨石。

  丁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巨石那熟悉的形状上琢磨了几眼,问道:”双镜塔?”

  轶满点了点头。顺势调整了下坐姿,他背靠着一棵枯树,继续看向山顶。

  丁空也一屁股坐在旁边,他不知道具体为什么,也许他现在需要休息。

  今天又是流星爆发的一晚。

  皓阔的星集从天空划过,而某个视线从谁的睫毛上划过。

  轶满看了眼身旁的人,如果那人正好扭头,就会发现星光不在别处,而在他眼里呼之欲出。

  轶满刚才睡不着,碰巧在山上发现了丁空,一开始他本想靠近,却发现丁空在哭,于是他停住了步伐,待在附近守着。

  现在,他虽然看不清丁空是否还红着眼睛,却似乎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海水味。

  轶满头仰在枯树干上,粗糙的树皮茧纹磨着他的脖子,就像一位老态龙钟的亲人安抚着他的手。

  可他从没有老态龙钟的亲人,他的亲人都来不及老态龙钟就早早离他而去。

  他恒久地看着旁边的男孩,想着:丁空,你为什么哭?又为谁而哭呢?

  是为了在战斗中失去的朋友,还是为了星星的坠落而哭?

  你可知道,在身下的旧城址上,因为信仰的崩塌而哭,是种什么滋味?

  轶满想起了他9岁那年,他和他姐姐冷冬到过暗城主城上(现在是旧城址上)的双镜塔,她想带他好好看看寻路人起源的地方。

  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两个人走进了双镜塔里。

  冷冬看到其中的一个人,脸上霎时露出阳光这种东西。

  没多久,那两人爬到了塔顶,再然后,塔顶上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俯视着一切,它的视线漂游在四下空间,好像嗜血的夜鹰捕捉着猎物的气息。

  地层空间中瑟瑟的冷风吹过轶满全身的毛孔,仿佛无形的羽毛掠他而去。他的姐姐飞快地把他按在怀中。

  他恐惧地看向姐姐,但夜太黑了,他姐姐的眼里也没有光。

  那正是寻路人第四届的时候,程倦”意外“死亡。

  当时被冷冬护在怀里的他还没加入寻路人,但他比从前任何时刻都想去到他姐姐待过的队伍里。

  后来,他们在这样的黑里,苟延残喘地度过了四年。

  他们天真地以为破烂的信仰仍能继续,直到那场大雾让他看清了所有的真相。

  因此现在,轶满看向山顶上由巨石堆砌成的“双镜塔”,眼神就像一支满弓的箭。

  丁空看着这支箭,看到了它的不甘,它的难过,又想到他在尤利阊杀的那么疯狂的场景,如果说他们祁队毒蛇一样的审判下藏着一个人,那么,轶满杀红的眼睛里也必然至少藏着一个。

  丁空想到了在六年前训练场外,他第一次遇到轶满的场景。虽然当时轶满没哭,但看得出来,他很难过,所以,丁空说:

  “轶满,我们还有机会。”

  虽然这次被静夜跑了,但在未来的时间点上他们一定会再遇到。

  轶满没有说话,但眼神像一只凌厉的夜莺,好像就算没有机会,他也会创造出来机会。

  “冷冬前辈,是你的姐姐吗?”丁空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

  因为他出来之前问过速经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比他见识深厚的速经也只是摸着鼻子说:”他们还能有什么关系,不就是队长和队员的关系吗?“

  但丁空心中有疑,并在此时说出了他的猜想。

  话落,轶满心中猛然一跳,像被戳中心口一样回看丁空。除去亡亲故戚,没人知道冷冬和他的关系,没人知道为了便宜行事,她选择成为一个女扮男装的寻路人首领。

  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的确不一样,长的不一样,风格不一样,就像他没有他姐姐一样的羽形刺青。

  可他从某时起也有了,不过刺在了别的地方,比如心脏上和眼睛里。

  ”我只是乱猜的,你别放心里。“丁空见他情绪不对,以为他生了气,而元老级别的寻路人生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于是慌忙解释道。

  但轶满破碎的神色默认了这个说法,并朝他青眼相加,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我在女孩堆里长大,所以我知道,就算有时候她们在外表上分不出来,但女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冷冬首领,就知道她是个姑娘。至于你们之间的关系,真的是我瞎猜的。”

  说完,轶满却一副欣慰而纠结的模样盯着他。

  丁空心头疑惑,开始回想整个经过。

  从12岁那年在山谷训练场外,轶满发现他在墙角哭,于是一直神色冷漠又莫名炙热地盯着他。

  丁空被吓到了,于是问:“你想干什么?”

  只听对方接着说出了想看别人哭,这样的变态话,他随即被吓到如离弦之箭飞奔了一公里远。

  到现在,他观察着这支利箭,才恍然大悟。

  轶满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可能有种说不清的亲近感。

  因为这支箭不仅不甘,难过,而且还不会哭。所以,我想看别人哭,原来不是一句变态的话啊。

  而是...丁空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词——共情。

  如果这样的共情是好感的起源也就罢了,但是现在,轶满脸上不亚于当时那般复杂的神情,说明他在纠结这个共情的发源。

  也就是在活脱脱地说明一个事实:

  他以为自己喜欢他的姐姐冷冬。

  所以,他...喜欢的..是自己吗?

  丁空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支支吾吾地跟轶满打了个招呼,就快速走回了住地。

  他被吓到了,而令他害怕的是:这一次不是被轶满。

  而轶满看着打喷嚏的青年,想得却是:她的姐姐崇拜着程倦,丁空崇拜着他的姐姐。

  程倦为双镜塔提字的影子终于是跨越时空,不断传承着KQ最本来的意志。

  晚归,又不太一样。

  邃邃夜风流淌于山谷的孔窍,淼淼星波在头顶上吹涌成一片银海,盛夏的味道仿佛有迹可循。

  山谷内,一个人远远跟在另一人身后,最后那个人离开的地方,小小的石头堆体倒塌在地,犹如被夜风带走了短暂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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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之后。

  接到通讯兵的通知后,祁子锋迈进了暗城的头部:暗室。冉春衣站在里面,一手正拨弄着办公桌上小型的冷铂色天平。

  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仿佛十分悦耳,冉春衣闭眼享受了片刻,转过身来,问祁子锋:”它漂亮吗?”

  “它很合适。”后者回答他。

  祁子锋知道,冉春衣最近在为了针对A区的行动作准备,如果这是他提出来的一个新的号召,新的符号,那它确实很合适,因为至少它非常易于人们理解。

  “是,你会看到它会更加完美。”冉春衣仰头道:”我们准备了多少年,终于要踏出进入A区的第一步了。”

  他向前迈出一步,继续说:”这次行动很重要,它就像一把锯齿的尖口,那个帝国所有运行的链条都会从这个尖口开始节节溃坏!那一刻到来时,无论A区还是C区,我们的过去都将一去不复返!

  但我不害怕也不遗憾,因为我们现在就站在离未来最近的时刻上!为此,我高兴得,简直...简直是无法言喻。”

  冉春衣神色激动着,仿佛金属的碰撞真实地发生在他的身体。

  “这次的行动是什么?”祁子锋问。

  “和一位远在南方的老朋友接头,他会给你那个纠结你很久的答案。”

  冉春衣说完,一个逼真的三维投影落在祁子锋眼前,一位白发老人梳着古久岁悠的发髻,身着一席素净的宽衣,坐在地上弹着一把古琴,眼中温慈的目光向他投来。

  “柳间仿,他的音乐跟他的名字一样美,你可以去咸水城听听。“冉春衣就像在为一件古远的人塑注解。

  见祁子锋眉宇低沉着,没有回答,冉春衣也并不着急,只是说:”我想,爱好美术的人,不会对音乐没有兴趣的。”

  祁子锋知道,冉春衣所说的兴趣当然不全然是音乐,更多的,是那个一直以来都困扰着他的秘密,那个秘密毁了他的一切,然而他还不清楚,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冉春衣也知道,祁子锋是个看起来无欲无求的人,但如果你了解他,就会知道,他心里的审视之炬,求解之火,经年累载已经将他烧得快要死了。

  虽然C区的人,被A区和B区称之为老鼠,但祁子锋绝对不是,他不是在地下酝酿着巨大谋划的猎手。

  他的身心从未藏在洞穴,而是探索在未知区域里,他的目光时刻关注着地上,他勘寻的远方从来都在日升月落之处。

  他最初来到C 区,就冷静而果断地加入了C区先锋军,这支名为寻路人的尖兵里,原因也绝不只是忍受不了用光怪的色泽掩饰实在黑暗的地下穴居,而选择尽可能多的时间待在地面而已。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必须的理由,无论是活着,逃避,蛰伏,还是改变,那么,祁子锋又怎么不可以是复仇呢?真实是,这里想要复仇的人本来就占绝大多数。

  冉春衣看着祁子锋的眼神,他又看见了曾经初见时年轻人眼中的痛苦,但他现在的眼神更加让人惊心和畏惧了,因为那里面多了几簇炯热的烈火,犹如从地狱之路上淌来的,滚烫的岩流。

  冉春衣向这道岩流靠近了一步,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低沉而坚定:

  “等你再次回到那里,就会知道那完全不是几个人的痛苦,失望和委屈,或许,你在那里会找到一切苦厄的根源。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令这个世界如此怪诞畸异的根源,那么到时,请用你身上的利刃,处决它。”

  冉春衣豁然地笑着,眼中似有几朵湿润的潮花。

  而祁子锋的眼中已经没有烈火了,那双眼睛再看向他处时,只有一把经由烈火浇铸后,刚开过刃的寒剑,于霎那间杀出凌厉锋芒。

  三天后。

  暗城中央,地坛附近,豁然耸立起了一个奇怪物体,它拥有五十米高的立柱,百米长的横梁和两个各自重达一吨的金属托盘,就算是在造物奇异的暗城里,它都是一个巨型的符号建筑。

  祁子锋抬眼望上去,原来冉春衣所说的:它会更完美,是这么回事。

  厚重,明亮,宏伟,塑造最震撼的形态,临近最完美的显示。

  他想起了三天前冉春衣在暗室对他说过的话:“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奋斗,等你做到这件事,你会是天平的继任者。”

  冉春衣的意思再清楚不过,那天,祁子锋看着桌上的天平,它冷莹的光让人恍惚又清明,然后他说:“我会永远追随KQ的意旨。”

  冉春衣笑得欣慰。

  现在,在三十万民众的注目之中,冉春衣站在这座壮观宏伟的建筑下,亲自将它命名为——臂光。

  他高高地抬起两臂,从肺口中震出声响。

  “我们追求的,从来不过是天生的平等,它自在人心,可没有人践行的公理,只是镜子产生的虚像,现实不会改变,只有欺骗会真实发生。

  而幸运的是,我们马上就要亲自去搬动那些施加不平等的砝码,而力量改变,人心所向一定会使公正的尺度,无法向非法的权力倾斜折腰!”

  金属横梁闪烁着耀眼的光,犹如一枚指向远方的巨型指南针,众人在天平的长臂之下爆出海啸般的欢呼。

  清旷的春天仿佛再度降临,人们头顶上,采自一种特殊藤蔓的鲜花纷纷洒落而下。

  这是属于寻路人的送行仪式,也是整个暗城最鲜活灿烂的一天,宛若蝴蝶破茧前,身心完全的悸动。

  “你看到了什么,祁队?天平还是指南?”站在祁子锋旁边的男人仰望着前方对他发问。

  “我看见了前行的重量,你呢?”祁子锋回问。

  “我看见一个巨人将那双镜塔拦腰折断,A与B垂悬的头颅正挂在正义的绞刑台上。”

  冷光分明地落在说话的轶满脸上,祁子锋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巨石无法掩盖泥下的血,藤曼的花将开在你永眠之前。”

  暗城里回荡着众人盛大而坚定的誓声,冉春衣看着祁子锋走向那支钢铁般的队伍,心中默念着他曾经立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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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结束,第二卷终于与路路见面啦。

  # 第二卷:栉风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