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之!”

  楚衍之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很熟悉,但是记不起来是谁,他陷在黑色的大海中,沉沉浮浮,左右晃荡,一直找不到落脚点,甚至看不清周遭的环境。突然,那个熟悉的呼喊又响起来了:“楚衍之?楚衍之!楚衍之!!!”

  他喊得越来越大声,声音大到连周遭的黑暗都震碎,刺眼的白光倏地迸发出来,照亮了他的视野。

  这么急促又大大咧咧的喊声,楚衍之突然就知道是谁了,是宋承昔。

  楚衍之咳出一口水,慢慢地睁开了眼,果不其然看到了和他一样浑身湿透的宋承昔,对方脸上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池水,他的头发上还顶着一根绿油油的水生植物,看不出来是什么。

  宋承昔抽了抽鼻子,破涕为笑:“你没事啦?”

  楚衍之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他看到楚期和楚天城正在往这边赶来,来不及多想,他恳求道:“带我走,行吗?”

  宋承昔迟疑了一下:“你不跟你家里人说啦?”

  楚衍之看向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快带我走,我要分化了。”

  宋承昔虽然不明白他这么坚持的意义在哪里,但楚衍之语句中的严肃和着急做不得假,他认识楚衍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又慌张的样子,他点了点头:“好,你跟着我回我家。”

  眼见着楚期和楚天城越来越近,宋承昔连忙从地上站起来,他拉住楚衍之的手,楚衍之咬了咬牙,借着宋承昔的力就站了起来。两个人按照楚衍之记忆里的矮墙跑去。

  “他妈的,楚衍之你敢跑?!”楚天城震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宋承昔推了楚衍之一把,让他先从墙上翻过去,宋承昔爬到矮墙上,坐在墙头大声道:“你们敢追我?我哥饶不了你们!”

  他放完话,转身立刻跳下了下去,没管已经追到墙下的人。

  “快快快,”宋承昔一边拉着楚衍之狂奔,一边拿出手机给宋承臻打电话,“哥哥哥哥,救我救我!你快派车来楚家后门这边啊啊啊啊!”

  楚衍之脸色惨白,他的腺体越发疼痛越发灼热,加上落水后的狂奔,冷热交替下,他有点犯恶心,但他不敢停,握着宋承昔的手的力气却越来越小。

  宋承昔感受到了手里的不对劲,他扭过头,被吓得用“魂飞魄散”一词形容也不为过:“楚衍之?”

  “走……”楚衍之咬紧了牙关,他的双腿一软,直接跌在了路上,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宋承昔抖了抖手,连忙将他扶起来,楚衍之脸色惨白,双颊却泛着异常的红色,宋承昔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被烫得又缩了回去,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楚衍之:“你发烧了?”

  楚衍之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已经听不得宋承昔在说什么了,他攥着宋承昔的衣襟,咬呀道:“我不能分化成Omega,我决不能……”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这句话,也不知道宋承昔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第二性别基础知识》这门课曾经讲过,每一个Omega在18岁分化时,都是第一次来发.情.期,大多数Omega会产生发烧的情况,同时他们的身体会产生很微妙的变化。楚衍之当时学这门课时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微妙”是有多微妙呢?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身体变得异常奇怪,随着分化的加速,腺体好像燃起了一小簇火,这火炽热着朝四肢百骸烧去,烧得骨头又麻又热,烧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楚衍之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猛地,他身体上的异样全都消失了,那些火被冰凉的山泉一一浇灭,他松了口气,眼皮沉重不堪,他的意识再次陷入一片虚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楚衍之才幽幽转醒。入目不是熟悉的天花板,他扭了扭头,看见了在旁边打游戏的宋承昔。

  原来是宋承昔的房间。

  楚衍之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手背还扎着针,点滴正一点一滴地顺着长长的管子流到他的身体里。

  宋承昔意有所感似的扭过了头,惊喜道:“你醒啦?”

  “嗯。”楚衍之应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不行。

  宋承昔放下手机,连忙给他端了一杯温水,楚衍之一边喝,他一边不停说着话:“我草你当时突然晕过去真是吓死我了,当时你爸爸和你哥哥带着人都赶过来了,还好我哥先一步赶来,然后他们就飙车,特别刺激。这里不是我家,是我家在郊外的一套别墅,你放心住!还有就是……那个……”

  宋承昔喋喋不休的嘴慢慢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楚衍之,“你分化成了Omega……”

  楚衍之握着水杯的手猛地收紧,虽然他已经感觉到了,但是盖棺定论的一瞬间还是有些许不适。

  “那什么,”宋承昔没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他只能尽量地说点别的,“我们还没给别人说过这件事。就是,分化后不是得去我们家医院的机构检测信息素浓度后才可以参与排名嘛,你昏迷这三天我一直求我哥一直给你压着呢。”

  楚衍之的眼神闪了闪,他原来昏了三天,他道:“谢谢你。”

  “嗐,”宋承昔摆了摆手,“你跟我说什么谢谢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楚衍之缓缓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目光微顿,没由来想到了楚期和楚期说过的话,他低下了头,牵了牵嘴角:“是啊,我们是朋友……”

  宋承昔听出来了他语气中的消极意味,瞬间委屈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只有你这一个好朋友!”

  楚衍之有点累了,但他不会把脾气发在宋承昔身上,只是道:“没什么,谢谢你帮我。”

  宋承昔被他这一句道谢道得浑身都不舒服,他身为宋家养尊处优的二公子,还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登即站起身,非要楚衍之给他一个说法不行:“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人给你说挑拨离间的话了?你不相信我?”

  楚衍偏头看向了他,他俩能成为好朋友还是宋承昔总是主动找他玩,可是宋承昔身边根本不缺能言善道会捧着他的人,楚衍之想不明白,宋承昔到底是为什么选择了跟他做朋友,更遑论担了一个“唯一”的名称。楚衍之不想深究下去了,他以为的亲情已经给了他很深的打击,他没办法承担友情也破碎的代价。

  “你说话啊?”宋承昔大声道。

  楚衍之不愿意跟他吵架,把楚期说过的话挑了几句讲给他听,算是敷衍过去。

  “放他妈的屁!”宋承昔把手机扔了出去,手机装在墙面上,摔得四分五裂,“他不要脸!什么叫我不关心你?我他妈初中又不跟你在一起我怎么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就去查!”

  宋承昔看起来真的很生气,撂下这么一句话就气冲冲地离开了,连手机的残骸都没有捡,卧室的门让他摔得震天响。

  楚衍之沉默地坐着,这个卧室的床靠近窗口,他拉了窗帘,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想,宋承昔看起来很生气,宋承昔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宋承昔离开了,但是一日三餐照样没缺楚衍之的,到时到点就差人送来。楚衍之看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实在没什么食欲,他疲倦地躺在床上,有点累。他开始频频做梦,醒来又对梦境的内容记忆犹深,很怪异,来回梦了几次,他才反应过来,是他八岁前丢失的那段记忆正在慢慢恢复。

  现实本就够苦了,没想到八岁前也是苦得惨绝人寰。楚衍之眼睛干涩得难受,心脏沉甸甸的,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就这么过了五天,楚衍之房间的灯被打开了,他眼皮动了动,看向门口,才发现今天来给他送饭的是宋承昔。

  楚衍之嗓子一梗,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以为宋承昔不会想见他了。

  宋承昔看起来很难过,他的肩膀都是低垂着的,楚衍之跟他相处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宋承昔。

  宋承昔把饭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你要吃饭吗?送饭的小王说你每次都吃很少,你胃口不好吗?你不是每顿饭都一顿不落吃得很规律吗?”

  楚衍之从床上坐了起来,宋承昔看起来真的很难受,或许他该安慰安慰他,但是他没有,他张口说出的自宋承昔离开后的第一句话是:“宋承昔,你真的好多话。”

  他这话不知道戳到宋承昔哪根神经了,宋承昔眼泪唰一下子就下来了,崩溃地边哭边嚎:“呜呜呜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给我说过……我不知道你被别人欺负,我一点都不好,楚期说得对,我只知道我自己呜呜呜,明明我们是朋友,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呜呜呜呜呜……”

  楚衍之静静地看着他,宋承昔哭的声音好大,落在耳朵里,像是发生了什么海啸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宋承昔,你哭的声音也好大。”

  宋承昔猛地擦了一把眼泪,声音降了降,但还是越哭越大声:“楚衍之,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啊?你给我说我马上就可以转学去找你啊呜呜呜。你不知道,他们都说我被家里惯坏了,他们表面上愿意跟我玩,只有你从来不说我呜呜呜呜呜,我真的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楚衍之看着他,他无奈地笑了下,脸上却多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他说:“你可以改一下你的这种性格。”

  “我不改,”宋承昔大声抽噎了一下,崩溃大哭,“凭什么我要为了让别人喜欢我就改掉我的性格啊?”

  他话语一转,变得莫名其妙起来:“楚衍之,你流泪怎么就流一边?”

  楚衍之愣了一下,他轻轻笑了一下,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掉出,砸在被子上,水渍越晕越大,他说:“我也不知道。”

  “哈,”宋承昔跟着大声笑了一下,鼻子泡都出来了一颗,“现在对称了。”

  他推了推楚衍之,让他靠近床里面的一边,自己也爬上了床,他靠在床头,幽幽道:“你也改一下你这种半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性格,不然以后再被别人欺负怎么办?”

  楚衍之屈指拂去眼角的泪,他应了一声,然后道:“我也不改。”

  “神经病。”宋承昔笑出了声,他抹去了泪水,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楚衍之跟他一起靠在床头,泪水无声地淌出来,他流了很多很多泪,似乎要把这些年的泪水都流干净了,直到一滴泪也掉不出,他才沙哑着声音开口:“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嗯,”宋承昔扬了扬头,“可是我回来了。”

  楚衍之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承昔刚才哭得太凶太大声,现在还一抽一抽的,他休息了一会儿,拉着楚衍之下床来吃饭。

  楚衍之没拒绝,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和旁边狼吞虎咽的宋承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吃饭都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一时间饭桌上只有碗筷的声音,还有宋承昔吞咽的声音。

  “他们完了。”宋承昔咽下一口米饭,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楚衍之看向他:“谁们?”

  宋承昔咬了咬牙,眼神突然变得特别特别锋利:“那群初中的傻逼,还有姓楚的那一家,他们都完了,他们全死了!”

  楚衍之笑了下,他从来不觉得宋承昔的性格有哪里不好过。

  “妈的,”宋承昔气得连连骂粗口,“咱俩都不改。有我在,谁再敢打你的主意他就死完了!”

  楚衍之觉得很好笑,他俩眼睛肯定都哭肿了,结果吃个饭还豪情壮语的。

  只是在那天,宋承昔播下的名为“友情”的种子在楚衍之的心底彻底长成了一棵巨树,强壮的根系扎根于血肉,霸道而蛮横的吞噬掉楚期养殖多年的杂草的营养,那些脆弱干枯的野草顷刻间萎缩,再也没法侵蚀他半分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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