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是不可能安的。

  楚衍之睡了没多久好看的眉头就开始紧皱起来,他脸色泛起了白,冷汗也不停地渗着,整个人看起来就很痛苦。

  陆长遐吓了一跳,连忙凑了过去:“衍哥?”

  楚衍之很明显还在睡着,但是身体确实也还是不舒服。他的信息素躁动得厉害,带着刺一样,刺完自己又刺别人。

  陆长遐深呼吸了一下,凭着本能释放自己的信息素,他尽量轻柔地让信息素包围楚衍之,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

  这个举动明显安抚到了楚衍之,但他还是蜷了身体,侧着身体,背部隆起,不停地把自己缩在一起。陆长遐心疼得难以复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吧,他不能看着衍哥这么痛苦。

  陆长遐是那股安抚性信息素的来源,几乎是他刚一上车,楚衍之就轻轻靠了过来,陆长遐抬了抬胳膊,楚衍之整个人就窝到了他的怀里。

  陆长遐的手心温柔地顺着他的头发,隔着衣服轻轻拂过他紧绷的后背,又把信息素放柔了一些,他的信息素其实攻击性很强,能这么具有安抚性已是极限,陆长遐脑中紧绷着一条线,生怕不小心弄伤了楚衍之。

  楚衍之躁动的信息素渐渐平复下来,像是被搅动的红酒池渐渐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池浓郁醇厚的酒香。

  但陆长遐还是没敢动,他的信息素也不敢收回来,依旧温和地安抚着楚衍之,不知过了多久,楚衍之似乎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折在胸前自卫似的胳膊终于舒展开来,轻轻地搭在了陆长遐的腰上。

  陆长遐身体僵了僵,他没有说话,微微躺了一下身体,方便楚衍之更舒服地埋他怀里。他犹豫了一下,一直胳膊从他头顶绕过牢牢把肩,一支胳膊轻轻地护着他的腰,以一种很亲密的、很有安全感的姿势把楚衍之抱在了怀里。

  楚衍之轻轻呼吸着,睫毛一颤一颤的。

  “衍哥……”陆长遐把下巴轻轻搁在他的发顶,喃喃道,“快好起来吧……”

  楚衍之之前是不怕水的,他怕水是18岁分化时留下的阴影。他分化那天,正好楚期带了人在楚家的别墅里开派对。

  从小时候起,楚衍之就很喜欢这个哥哥,因为哥哥是楚家唯一对他好的人。

  楚家所有人,尤其是楚天城,向来对他没有好脸色,只有楚期在看见楚衍之的时候是笑眯眯的。

  他会温温柔柔地喊他:“衍之。”看见楚衍之努力会不吝啬地夸奖他:“我们衍之好努力。”,楚期有时候也会给他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即便这些新奇玩意吓到了楚衍之楚衍之也没有什么怨言。

  虽然楚衍之现在已经认清了楚期的真面目,但他不能否认,在他昏暗可怜的童年以及青春期,楚期确实给他绘制了一点关于亲情的蓝图。

  ——即便那张蓝图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镜花水月。

  楚衍之第一次见到楚期,是在他九岁时被楚天城罚自己下一周面条的最后一天。他身上的衣服脏破脏破的,正蹲在厨房的一角珍惜地吃着最后几根面条,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楚……衍之?”

  楚衍之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就看到了穿着华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的楚期。

  楚期微微挑了挑眉:“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吃东西吗?”

  楚衍之不认识他是谁,但是看他从容淡定雍容华贵的样子,还是有些自行惭秽起来,他羞愧似的把碗往身后藏了藏,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楚期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声音还有些温柔:“你就吃这个吗?”

  楚衍之本就是躲在角落里,楚期一靠近,他就避无可避了,他尴尬得无所适从,身体都有些发颤。

  楚期看了他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面包,拆开,递到了他的嘴边,问:“你吃不吃?”

  面包体的香味混着奶油的香甜气味钻入楚衍之的鼻息间,像是一把小钩子,勾得他饥肠辘辘。

  “你快吃吧,”楚期笑了笑,他是第一次见楚衍之,对这个弟弟还有些新奇,他道,“我不会给爸爸说的。”

  楚衍之抬起头,犹豫地看着他。

  楚期便纡尊降贵地掰了一块,塞到了他的嘴里。

  楚衍之下意识地就咽了下去,囫囵吞枣似的,撑得嗓子眼都有点疼。

  楚期似乎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把整个面包都塞进了楚衍之的手里,他小心地叮嘱:“都给你。要是被发现了,你可不要说是我给你的。”

  楚衍之攥紧了面包袋,小猫似的点了点头,乖乖地开口:“谢谢。”

  18岁的楚期笑了一下,悠悠地开口:“我是哥哥呀,衍之。我叫楚期,期望的期。”

  楚期一语成谶,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楚天城知道了,楚天城怒气冲冲地拿着面包袋来质问楚衍之,厉声问道:“谁给你的?”

  楚衍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楚天城身后的楚期。后者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看着楚衍之。

  楚天城看到了他俩之间的小动作,又把目光放在了楚期身上:“你给他的?”

  “不、不是!”楚衍之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巨大勇气,他稚嫩又恐惧地开口,“是、是我的太饿了,偷的哥哥的。和哥哥、和哥哥没关系。”

  他说完话,眼睛里因为过于恐惧和撒谎产生惊慌蓄满了眼泪,兴许还夹杂着怕楚期觉得自己连累他会生他的气的担忧,各种负面情绪混在一起,使得他没有注意到楚期落在他身上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从那之后,楚期就对楚衍之产生了莫大的乐趣。

  他喜欢带着楚衍之去各种地方,去见他的好朋友。但楚衍之不喜欢他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对楚衍之有着和校园霸凌者如出一辙的恶意。

  他们找挑楚期不在的空隙,对楚衍之施以恶语相向,露出嫌弃又嘲讽的表情,楚衍之只能沉默地忍受着,期望楚期快点回来。

  有那么一次,楚衍之终于鼓起了勇气,轻声给楚期提着意见:“哥哥,我不想去。”

  楚期似乎是对他面临的处境全然不觉,惊讶问:“为什么?”

  楚衍之垂了眼眸,好像是在为自己的提议所自责,他咬了咬唇肉,慢吞吞道:“……他们,好像不愿意让我去。”

  楚期明白了,他笑着揉了揉楚衍之的头发,好声给他解释道:“衍之,你知道为什么大家不喜欢你吗?”

  楚衍之身体僵了僵,有些难过道:“……我不知道。”

  “因为,”楚期顿了顿,眼里带着恶意的光,“因为爸爸本来是只爱我的,你出现后,就夺走了属于我的一部分爱,你是强盗,没有人会喜欢强盗。”

  楚衍之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有点疼。

  楚期顿了顿,像是哄人一样抱了抱楚衍之:“你理解一下他们好不好?他们只是太关心我了。”

  楚衍之沉默不语,半晌,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我们衍之好乖,”楚期轻笑了一声,赞许道,“衍之,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但是没关系,哥哥爱你。”

  楚衍之缓缓地抬起头,楚期正对他笑得灿烂:“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爱你的。如果我不要你,就不会有人要你了。”

  楚衍之直觉感觉他说得不对,但他不敢反驳,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诸如此类的句子楚衍之听楚期说过很多,哪怕他去用“可是宋承昔对我很好”,楚期也有的是话语来反驳他:“可是你被欺负的时候他不在吧?他只是想跟你玩而已,本质上他还是为了自己。”

  楚衍之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了闭上嘴。

  “其实看名字就能看出来的,”楚期可怜地看他几眼,“我取自‘期望’的‘期’,也可能是期待,但是衍之是‘衍生’的‘衍’。”

  楚衍之默不作声,他不明白,既然自己是衍生出来的,又这么不受人待见,那楚天城为什么还要自己?

  楚期抿了下唇,意有所指地给他解释:“可能是没办法的吧,总不能杀了你吧?”

  这是楚衍之第一次接触到类似于“死亡”的含义。

  他给很多人带来了不愉快,但他一直没有产生过自尽的想法,说来可笑,居然是因为楚期那些可笑的“我爱你”,没有人知道楚衍之心底有多渴望亲情,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渴望那些虚无缥缈的爱。

  人只要被爱着就还可以活下去——被亲人爱着、被朋友爱着、被爱人爱着、被陌生人爱着、被这个世界爱着。无论是哪一种,只要有一种,就可以翻越人生所有的苦难。

  楚衍之依靠着来自楚期的一点亲情和被楚期贬低的来自宋承昔的友情一路跌跌撞撞成长到了18岁。

  楚家办宴席的那晚,也是楚衍之18岁的夜晚,那晚月光也是带着银白色的冷意。楚天城一反常态地给他办了生日宴席,宴请了当时好多的名门望族,他也没有让楚期陪伴身侧,反倒是带着楚衍之一个一个地去认识那些四五十岁的商界人士。

  楚衍之不知道楚天城想干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同他们一个一个地打招呼。

  直到他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Alpha暗示十足地抚过手背,他才恍然察觉楚天城的意图,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住地泛着酸水。

  楚天城还在那边得意洋洋地介绍着:“楚衍之这脸,这身段,到时候分化成Omega品质肯定不低!而且他脑子也好使,今年刚被帝都大学录取的,才艺也多得很,你自己慢慢开发呗……”

  楚衍之一下子攥紧了酒杯,他后颈处的腺体隐约发着烫,是要分化的前兆。他恐慌万分,他决不能分化成Omega,着急之下,他第一次落了楚天城的面子,他趁楚天城不备,穿过前厅的人潮,凭着对楚家的熟悉,左拐右拐地准备去后院一个荒废的地方。

  他跑得过于着急,一下子不知道撞到了谁,那人在后面大喊:“楚衍之?你干什么去?!”

  可惜楚衍之仓皇逃窜,并未细细分辨那是来自谁的声音,他只是觉得好熟悉。

  后院的那一处地方,草木荒芜,应该是荒废了许久,楚衍之心情不佳的时候就会去那里一个人待着,反正也不会有人找来。最重要是,那里有一道墙,可以翻出去。

  他喘着气赶到,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楚期的那几个好朋友。

  他们看到楚衍之也很意外,随即又恢复了以往面对楚衍之时的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楚衍之此时却没有心情同他们周旋,既然这边不行,那他就只能搏一搏从后院翻出去。

  “哎,你跑什么啊?”

  楚衍之面临分化,身体本就虚弱,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他们团团围住。

  “让开。”楚衍之看着他们恶心的嘴脸,忍住身体的不适,咬牙从嘴里吐出来这么一个词。

  “哟,这次怎么这么凶啦?”一个人嬉笑着,想要推他一把。

  楚衍之扬起手打开了他的手,抬脚就要逃离这里。那人被他反抗,一下子就恼羞成怒了,他伸手拽住楚衍之的胳膊,将他甩进了旁边的水池里,怒骂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是吧?就算你今天淹死在这里,楚家也不会追究我们的错!”

  那个荒废的水池一开始本来是挖来养鱼的,特别特别大,也很深,将近五米,里面杂草丛生,楚衍之一甩进去,手上就被枯枝划了不少细微的口子,他不会游泳,凭着本能一只手死死攥着手边的枯树藤,另一只手和双腿不停拍打对抗着水里的力,以此来期待自己可以浮起来。

  他挣扎间,望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声“哥哥”尚未叫出口,他就看见了对方微勾的唇角,以及戏谑的笑眼。不仅是嘲讽楚衍之,似乎还是在嘲讽那些欺负楚衍之的人。

  人在危机时刻脑子总是转得特别快的,楚衍之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楚期眼底的意思——他在借他们的手,来杀自己。

  好奇怪,楚衍之顿时觉得水池的水更凉了,他的手突然变得好僵,抓不住手里的枯树藤,他觉得挺好笑的,原来他一直都在这方水池里挣扎。

  他以为的枯枝,其实早就和地面断了联系,只有他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地一味抓着一截枯枝不松手,看似自救,实则自刎。

  那算了。

  楚衍之觉得好累,他轻轻地松开了手,不管自己被枯枝划得血迹斑驳的手心,任由水底的引力拉着他疲惫的身体缓缓向下。耳里、嘴里、鼻孔里开始涌进池水,楚衍之呛了水,他猜测自己应该很难受,可是他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睁着眼睛,缓缓朝下坠。

  至少在这一刻,他只想看看属于他十八岁这年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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