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7章 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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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在街道上四散奔逃的多是夜里来逛南市的游人,因火光四起、周围又都是打杀声,便携妻抱子匆匆逃离。因一时人数众多,萧岺月的护卫们也被拦在几步之外屡屡近不得。

  萧岺月顾不得身后,边走边观察四周异动,远远望见用于市吏候望的旗亭上正立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看不清具体的容貌打扮,但这种骚乱的时候会高踞在旗亭上,显然不是闲杂人等。他一边护着萧澹澹在人群中穿梭,一边示意身后护卫去旗亭察看。

  萧澹澹在这凶猛慌乱的人潮中忆起自己从小到大数次奔命,从前是同嬷嬷,再然后是和表哥表嫂,这次竟是同萧岺月。他被人狠狠搡过,肩膀处受了重击,忍不住失声叫了一下。萧岺月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萧澹澹抬眼望向他,街市上悬挂的灯笼在无力地飘摇,萧岺月的脸又被自己涂得乱七八糟,萧澹澹一时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忽然笑了笑:“没事,头一回见你这么狼狈,觉得有点奇怪。”

  萧岺月苦笑了一下,裹着他双臂急速越过堵在戏台下的人群,一边道:“我有许多狼狈的时候,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如何都算不得狼狈。”

  萧澹澹抿了抿唇,嘟囔道:“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说有的没的。”

  两个人沿着戏台外那条窄渠一路往春柳岸赶,不时听到有重物落水的声音。萧澹澹无意扫了一眼,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喊道:“医师!”

  只见那条水渠里正扑腾着一个大活人,正是此前为宛宛诊治的年轻医师。

  萧澹澹急忙冲过去,从地上拾起杆子往下递,喊道:“梁医师,你快抓紧!”

  那人濒死之际听到这救命的仙乐,连忙伸手去抓杆子。

  萧澹澹用力将他往岸边拖,萧岺月亦搭了把手,无奈那医师力竭,再怎么想求生也抓不紧杆子了。萧澹澹心急之下拔掉簪子扯掉外衣踢掉了鞋猛地跃入水中,勒住他两胁一股脑往岸上拖,好不容易在萧岺月的帮助下将人送到了岸上。

  梁医师惊魂未定瘫坐在地,萧澹澹浑身湿透冷得有些打颤,同他一道坐在地上喘息。

  梁医师许久方认清救自己的是谁,哆哆嗦嗦道:“程掌柜……”

  萧澹澹摆摆手,气息稍复便急忙起身裹上外衣就要走。梁医师连忙喊住他:“程掌柜要往何处?”

  萧岺月冷冷回道:“你自去逃命,莫管他人的。”

  梁医师顾不得他,对萧澹澹道:“万万不能回春柳岸,还是快走吧。方才有抢掠被打伤的泼皮来我店里,言谈中似要对你不利,我这才急着要赶往春柳岸。”

  “多谢梁医师仗义,眼下城中骚乱,你去寻地方暂避吧,切切小心!”萧澹澹想了想又问,“他们有几个人?”

  “来我店里的只三个,不知道有没有同伙。依他们的意思是想绑了你送去什么地方。程掌柜快走吧,别落入了他们手中。”梁医师说到这里后知后觉,才发现不能说话的六娘子竟开口说话了。

  萧澹澹冷哼一声:“他们做梦!”说罢他便匆忙向梁医师作别。

  萧岺月猜他就是宛宛说起的那个大夫,边走边道:“要绑你,是为温诚还是张俊,还是要把你这声名远播的大美人偷送去后赵石虎处?”

  萧澹澹越想越气:“想拿我当肉票,混账混账!这下子店里定有乱子,不知道秦婶他们怎么样了。”说完这话他又觉得奇怪,擂了萧岺月一下道,“你阴阳怪气什么?我就是当垆卖酒来着,我就是靠皮相勾人了,我就当得这声名远播的大美人了,这不犯法也不碍公理,论起来倒是男人好色的错。远的不说,你不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吗?”

  萧澹澹说完这话,正瞧见萧岺月数个贴身侍卫跟来,也不知这些人听到没有。又想他们武功高超,耳力应当也很好,听到自己说这不害臊的话可怎生是好?他愤愤地往前走,却被萧岺月一下子扯入了怀中。

  萧澹澹正要发作,定睛一瞧才发现前面是几个逐渐围拢来的人。

  萧岺月方才就察觉人群中有人注目萧澹澹,看来这些人是得了消息赶到了这里。

  萧澹澹认出其中两个是从前常来春柳岸骚扰的泼皮,有次被表哥教训后便再不见了。这会儿再见,萧澹澹看着他们脸上的狞笑模样便觉得恶心。

  为首的那个看他浑身湿透,不禁淫笑起来:“六娘子随我们去换身干净……”

  话不曾说完他便被萧岺月挥长刀一击,脸上顿时被刀鞘的嵌金印出一块血痕。那人恼羞成怒,指使众人上去制服。

  萧岺月不想污了自己的手,在护卫掩护下欲离开。

  这时有人口出污言秽语:“程六娘一个千人枕的烂货,前头巴个‘好哥哥’,后头吊着个小公子,店里养了一屋汉子不说,整日介还和酒客们勾勾搭搭。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个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你睡过她吗,要是没睡过就替她拼命,这可不值当。”

  “大哥,要睡上了还拼什么命?”有人淫笑着应道。

  萧澹澹头一回听人这么当面议论自己,虽知那些人本就是渣滓说不出好话,但想到这些年旁人议论不少,顿时又委屈又气,恨不能亲手把他们的狗嘴都打歪。

  然而在这念头的转瞬之间,萧岺月已经拔出刀刃回身劈在了那两人身上。刀刃破入肌肤的闷响格外熟悉,萧澹澹眼睁睁看着那银锋所过之处两道血柱喷了出来。萧岺月割破了二人的喉咙。

  血雨落下,其余几人都被这阵势一吓,为首的人收了狞笑狠狠道:“富贵就在眼前,少两个人同咱们分不是!”说罢便纷纷抽出绑在身后的刀刃。

  萧岺月这时才反应过来,丢下染血长刀试探着向萧澹澹伸手,哑声道:“澹澹……”

  萧澹澹怔怔地望着他襟前血迹,而后稍稍抬眼,看到了他有些局促的神情,瞬间明白他忐忑在何处。萧澹澹微微摇头,咬牙切齿道:“该死。”

  萧岺月心稍宽,看自己身前沥沥的血迹,一时不敢靠近他,只得道:“这群宵小不必管,我们快走吧。”

  好不容易瞧见春柳岸的门庭,萧澹澹心中一喜,随即发现门口临时摆的桌凳歪斜一地,有数道血迹蜿蜒而出。

  他立马心里一紧,冲到封死的门板前拼命擂门。门内没有动静,他又转身四望,想找到什么人问问。

  萧岺月看着沿街泼洒的酒液和四散的酒坛,想这一片酒肆应当都遭了劫掠。而官兵久久未至,宫城中必有大乱。他心知不妙,上前狠狠地踹裂了一块门板,一根火钳随即捅了出来。他闪身避过,随后用脚踩定那根火钳。萧澹澹大吼道:“是谁!”

  萧岺月亦道:“你们东家回来了!”

  这一声叫门那头一阵骚乱,有人小心从门板断裂处往外张望,随即喜道:“真的是东家回来了!”

  这一下萧澹澹大松一口气,一瞬间热泪盈眶,哭骂道:“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没看到对面都起火了吗?”

  留在店里的李方听到东家居然开口说话,一时愣在那里,还是萧岺月吩咐道:“快点卸门板。”

  李方赶紧卸下一块门板放他们进去。

  屋里只幽幽点了一盏灯,却聚着一桌子的人。萧岺月观眼前这些人模样,面上身上都带着点皮外伤,想来方才骚乱中吃了些苦头。李方赶紧向萧澹澹交代,说蒋笃送秦婶回家去,留下帮李方守店的是几个住得远的老主顾。众人合力赶跑了一帮想来打砸的泼皮,栓上门板抵住后听着外面打打杀杀的声响便再不敢出去。

  萧岺月朝众人拜谢,有人冷哼道:“同你这黑汉子有什么干系?我等是看六娘子的面子。”

  李方一直在偷偷打量东家,这时候又不敢随意发问,只能跑前跑后倒了水给两个人喝,又去打了水给萧岺月净面。

  萧澹澹此刻只想回去换身干松衣裳,屋里便只剩萧岺月和这一众汉子。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方才杀的那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还有宛宛学舌回来的淫曲,一时间坐着十分不爽快,心里头莫名升起闷气。

  他忍不住道:“各位不家去?今夜事起,各处应当都不太平。”

  有人回道:“赖汉家中只我一人,无妨。六娘子要紧。”

  李方认出这黑汉子就是东家的“相公”,给几个人续茶水打哈哈道:“东家待人和善,做生意公道,大家都服她。”

  “说起六娘子自然只有个好字,手艺好、性子好、长得好,只她那死鬼丈夫无福。”

  有人不曾听说六娘子的死鬼丈夫这节,好奇问道:“虽说有猜想,但果真是这样吗?六娘子真是程将军的妹子,不是那什么……”

  “不是,绝不是。罗瞎子讨酒喝的时候不是给六娘子测过字吗,算准的了。”

  萧岺月越听眉蹙得越紧,那些人还在议论:“也是,这年头多乱。若不是要为人守着,六娘子何苦不应了小公子到府里去做个金尊玉贵的如夫人?在这春柳岸抛头露面,多辛苦。”

  有人闻言调笑道:“六娘子跟了小公子,你张老四又去哪里看美人?岂不是要想死你渴死你,不害上个相思病不算完!”

  萧岺月猛地起身要往后院走,众人诶诶诶地要拦他。剑拔弩张之际萧澹澹总算回来了,看萧岺月此时脸黑得比方才涂煤灰更甚,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萧岺月看他一脸懵懂,冷冷笑道:“他们在议论你的死鬼丈夫呢。澹澹哪来的死鬼丈夫?我认得吗?”

  萧澹澹看他又在拈酸吃醋,偏身上还都是发乌的血十分骇人,真是个古怪的人。还好屋里看不分明,不然那帮人还不得吓到。想了想萧澹澹便决意叫他进去把那血洗洗。

  这自然如萧岺月的意,正想越过众人昂首阔步地随萧澹澹进屋,那门板下方的门洞忽然探进个脑袋喊道:“东家!”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被赶走的李蛮儿回来了。

  李方忙上前去问道:“蛮头,你来作甚!”

  李蛮儿道:“我不放心东家,他还好吧!”

  李方回道:“他没事,你赶紧走吧,别叫人拍蒙了绑去做苦力。”

  李蛮儿急道:“我特意从家来,不看到东家安好怎么安心?”

  萧澹澹想他虽是个讨嫌的莽汉,但从前在店里的时候也是踏实肯干的,这会儿还能特意过来看自己,也算是有情义了。想罢他走过去同李方一道卸门板,刚要摘下那厚实的木板便被萧岺月一挡,然而这挡得晚了,瞬间一阵猛劲推来,李方和萧澹澹踉跄着往后倒去。萧岺月急忙去扶,身后已有砍刀不由分说落下。

  萧澹澹失声惊叫道:“小心!”

  然而萧岺月生怕他被门板砸伤,手上的劲卸不得,只能稍挪了步子用右肩生受一刀,瞬间血如雨注。

  萧澹澹吼道:“哥哥!”

  萧岺月忍痛夺过他二人手中门板向前格挡,喊道:“你们快退!”

  李蛮儿身后领着不少人,萧岺月想众护卫现在还不曾到春柳岸复命,看来途中一定出了变故。他不知道操控李蛮儿叫门的究竟是什么人,只知眼下必有恶战,便吼道:“澹澹,你快带他们躲起来!”

  留在店里的汉子们也被这变故一惊,随即起了血性,众人早就饱饮了店中酒,这时一摔酒碗喝道:“咱们不输他们!”说着便都操起了手边的木棍火钳和后厨的菜刀冲去搏斗。

  萧岺月右肩受伤,格挡的力气稍弱,又恨自己弃了长刀,眼下兵刃是个劣势。踌躇之际李蛮儿已从门口支着的炉膛之侧绕出,眼看举刀便要向他劈来。

  在这危急时刻,萧澹澹箭步冲出,一把从炉膛中抽出那把剔骨钢刀,毫不犹豫地砍向了李蛮儿的手。

  李蛮儿哀嚎着后退,握刀的右手腕竟只附了一层薄薄的皮,整只手几乎齐根断了,可想而知萧澹澹用了何等力气砍下。

  萧澹澹眼睁睁看到他举着断手嚎叫奔出,怔愣片刻后哆嗦着手捡起李蛮儿掉落的砍刀,咽了咽道:“大家、大家快走、春柳岸是我的产业,不用诸位拼命,快走!李方,快带大家走!”

  萧岺月想他此时此景不知该有多怕,顿时怒起,右肩的伤亦如无物,挥起门板向外扫去,而后接过萧澹澹手里砍刀手起刀落削去了眼前一个人的脑壳。

  他习的是战场上的杀人技,用起刀来不为别的,只为一招之间夺人性命。这帮人不曾想到这店里有这样凶狠的煞神,相视两眼扔下同伙尸首便要跑。萧岺月生怕又有人去通风报信,于是疾步追出,一刀一刀相继结果了他们。最后一个逃远的人被他拔箭穿心射杀。

  待萧岺月越过倒了一地的尸首回去,萧澹澹登时腿一软,扶着门板望向面上亦溅了血的萧岺月道:“会不会再有人来?”

  他浑身颤栗,却握着钢刀始终不肯放。

  萧岺月放下弓,上前轻轻地安抚他,好不容易从他掌中抽出了那把刀。

  萧澹澹一看那刀尖沥的血便嘶哑着问道:“他会不会死?”

  萧岺月摇头:“做个废人罢了。”

  萧澹澹呜咽道:“为什么人和牛羊鸡一样,一砍就会断?可我没有办法……”

  萧岺月丢下钢刀抱住他,柔声道:“我知道,澹澹是为了救我。同样的,我也是为了澹澹。那些只是该死的人罢了。”

  萧澹澹注视着他道:“要是你不丢了那把刀,是不是不会受伤?”

  萧岺月思忖了片刻回道:“会不会受伤我不知道,可我下回不会这样了。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纵是澹澹怕我、恨我,我也不能丢了保护你的兵刃。”

  萧澹澹摇头:“我不想你为我做太多,我太容易心软……”他还在喃喃自语,却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这两天他经历太多,恨不能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