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6章 共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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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悄寂,萧澹澹将宛宛抱在怀里轻摇,哄了许久才将这娃娃哄睡。照顾孩子他自然是笨拙的,将宛宛放下便出去唤阿瑶。

  阿瑶候在门外,手里是给宛宛绣的袜子。萧澹澹轻轻推门,眼神落在袜沿那圈缝得细密的小花上。阿瑶要起身去察看宛宛,萧澹澹不曾错眼,一直盯着她手里那双小而精致的袜子,心中升起酸楚,微微颔首便匆忙离开了。

  女儿还这样小,穿的袜子还不曾有自己掌心大。萧澹澹不由得想宛宛更小一些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若是此次不曾相见,他连宛宛这个年纪什么模样都不能知道。

  脑中纷乱,他步履匆匆,迎面撞上了萧岺月。

  萧岺月伸手扶他,低声道:“宛宛睡了?”

  萧澹澹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道:“是阿瑶一直在照顾她吗?”

  萧岺月点点头:“阿瑶曾是我舅母的贴身侍女,后来跟着宛宛来到建康。怎么,她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萧澹澹连忙摇头:“不不不,阿瑶很好,我只是问问。宛宛同她好我便放心一些。”

  萧岺月凝视着他,心里不免有些无力,却也开不了口恐言语刺伤了他。宛宛不是他心甘情愿带到世上的,但他对着宛宛仍是满满慈爱之心,自己还能如何有所求?

  萧岺月轻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挠了下萧澹澹的下巴,笑道:“大家都很疼宛宛。便是阿翁,我本是不欲叫他见宛宛的,但他临终前特意隔帘瞧了瞧宛宛,道好面相。”

  萧澹澹垂眸道:“宛宛不要觉得只有我不疼她就好。我心里担忧,怕她身体有异,怕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怕她将来知道了什么,我心里很怕。因着我怕,我想离她越远她就越不会知道。你定要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不是厌恶她,是爱她。”萧岺月柔声道,“澹澹,你从来不曾做错什么。”

  萧澹澹轻轻点头,问他:“小公子走了吗?”

  萧岺月嗯一声作答,萧澹澹嘟囔道:“他怪得很。”

  “我倒觉得他不怪,他脑筋清醒得很。张锡要给他娶正妻,他便想法骗你进府做妾,他倒真是敢想。”萧岺月冷冷笑道,“贤妻娇妾,他哪来的福气受用?”

  萧澹澹听他口里说“娇妾”二字,气道:“我从来不曾答应过他。小公子也是一时兴起罢了……”

  “一时兴起?”萧岺月嗤道,“若真是这样,你同他表明身份他焉有不明之理,还会黏黏糊糊觍着脸喊你阿姊?我看他色欲熏心,什么都做得出来。再者什么小公子,他怕是盼着你喊他阿弟。”说到这两个字,萧岺月嫌弃地皱皱眉,“此子所图不小,最不该的是肖想到你头上。”

  萧澹澹把头撇向身侧影壁,冷哼道:“我俩清清白白,今夜陈明隐情,往后我也不会再同他有什么来往。”

  萧岺月闻言笑了:“澹澹很好。”

  萧澹澹不愿他自作多情,拔腿便想走。萧岺月忙拉住他:“我带你来这里,是想你这几日暂避此处。”

  萧澹澹蹙眉:“有什么要紧的事?”

  萧岺月想起此前同张俊的谈话:“我父亲堪称磊落英雄,无奈耽于旧恩始终下不了决心废黜世子。夜访令公,其中自然有我私心,但首为公心。大哥性情偏执又乏果毅,一心认定西北早晚为石氏之属,才生了暗通之心以求苟活。父亲终有力衰之日,也难免起摇摆之心,若非众臣力谏,未必有王使此行。他日王位落在张傲头上,此景可想而知,西北百万汉民何以自处?”

  张俊所说的萧岺月自然早已探得。张锡早年一心抗虏,无奈过知天命年后伤病一身,心气早已不同往日。此番他肯下定决心来投,一来是为子孙后代计,二来是石氏威逼日紧。世子张傲则不同,他有位姨母为石虎所掠,后成了石虎爱妾,所诞二子皆有可能承继石虎之位。于他而言石氏才是交结首选。张锡打着两头下注的算盘,萧岺月自不能允。张俊揣度他心思,言语中暗示了自己有取父兄代之之意。

  萧岺月一面笑他少年意气,明明有求于人还敢出言得罪,一面又不得不考量另立张氏子弟的打算。而眼下有一要紧事——姑臧城中恐混入石氏探子,意欲搅起城中骚乱。萧岺月再不能放心萧澹澹独自住在春柳岸,说什么也要把他拢到自己羽翼下护着。

  萧澹澹听他说起石氏或要作乱的事,不由得嘟囔道:“我表哥他们又岂是平常之辈?自然有提防。他早些也叮嘱过我,若真起了乱子,也会安排人保护我和铺子,你不必担心。”

  这般说着,萧澹澹又问道:“你同宛宛一定没事吧?可不要泄露了消息,叫人知道城中还有你这条大鱼。”

  萧岺月笑道:“澹澹在担心我?”

  萧澹澹蹙眉:“我是担心女儿。我虽知道你是体谅她念我心切,但这么小的孩子带来这儿终究是不妥……”可他想了想别无他法,萧岺月对宛宛已然十分用心,他再不能指摘什么了。

  想到这里萧澹澹微微摇头:“我走啦,春柳岸夜里忙得很,不能缺我。”他想走,萧岺月却不让,语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澹澹留下吧,这几日你且告个假,算陪陪宛宛,好不好?”

  萧澹澹撇开他的手沉声道:“我不是拿工钱的杂役,我是掌柜,告了假谁来主事?春柳岸虽是个入不了你萧大人眼的小小酒馆,却是我全部的心血和积蓄了,它对我也十分重要。”

  萧岺月叹道:“就几日工夫,耽误你六娘子少挣些银子,我算了利息还你好不好?”

  “那你当我什么了,把人抵在你这儿了吗?我又不是来你这儿做工。”萧澹澹望向宛宛所在的厢房,低低道,“陪了她几日,那往后呢,总要分开的。”

  “你一开始就编个身世给她,告诉她母亲已没了,会不会好一些?”萧澹澹有些黯然,“她还小,难过难过就好了。可叫她得而复失,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萧岺月伸手将他拢入怀中,萧澹澹先是一怔,随后由得萧岺月去。他此刻沮丧有,心痛有,恼怒有,一股脑地皆指向眼前这个人。针锋相对已久,他也有些倦了,只得在萧岺月怀中发出一声喟叹:“一切皆因我心软,也没有早早明白你这人招惹不得。”

  “哪是你招惹我,是我招惹你。”萧岺月拥着他,心酸甜蜜俱在一处,只想天地轮转停在此刻,“那时候月色好景致美,叫我以为是老天注定我们两个人会很好。”

  萧澹澹摇摇头:“不是那时候,在毗卢寺,我就叫你死了算了。本就不该有我在,这才是老天注定的。”

  “可我也不能忘了那些好意。要是这辈子的纠葛真的斩不断了,就叫咱们来世再也不见吧。”萧澹澹望着天上的月,“活着是很好的,我想试试下辈子什么样。”

  萧岺月低头望他,想他二人竟要连来生的缘都断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打破这静谧时刻的是那个教坏宛宛的褚先生。他为萧岺月腹心,此刻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惊扰主上。

  萧澹澹听见来人动静慌忙要走,萧岺月无奈又得捉他,这时听得褚先生说张锡的王宫有异动,竟是张傲连夜带人逼宫了。

  萧岺月没有想到今夜会有这样的变故,按住萧澹澹问褚先生:“何以事发突然?”

  褚先生俯首道:“张俊戏杀陆澄,张傲却以为是他掌握了自己昔日暗通石氏却构陷柳家的证据。见张俊这般光明正大杀人,猜想是父亲暗许,这才意欲先发制人。”

  萧岺月听完朗声笑道:“张傲果然愚鲁,张俊歪打正着,我倒要看看张氏能有几个好的。派人去各城门,纵贼者杀之。至于王宫中,我们静观其变。”

  褚先生领命退下,萧澹澹听了心惊,急道:“宫变?”

  萧岺月点头:“不必担心,张傲不过是仗着城中有石氏内应。他仓促起事,哪里是他父亲的对手?只不知那位小公子要作何反应。张锡可有七个儿子呢。”

  萧澹澹摇头道:“我怎么能不担心?表哥负责王宫戍卫,此番不得刀兵相见?”他挣开萧岺月急声道,“还有春柳岸。城中生乱难免要起匪徒,届时哪知会有什么事,我要回去看看。”

  他望向宛宛那处,咬咬牙对萧岺月道:“谢谢你这般念着我,你也要小心。”

  他越过影壁,又回头道:“借我匹马可好?”

  萧岺月面沉如水,大步上来对他道:“你以为我会安心让你去?”

  萧澹澹闻言恨恨道:“那你要如何?又要锁着我吗?”

  萧岺月摇头,而后一把扯过他一直绕到后院。点过马后萧岺月将他送上马,自己一跃坐到他身后:“我随你去。”

  萧澹澹立时喊道:“不行,我犯险是为了我表哥和我的产业,与你何干?”

  “我为了你。”萧岺月边说边拍马跃出,“也为了我自己。”

  从天水巷往外,偏居城北的人只隐隐听到些消息,众人正在街头巷尾攒聚议论。萧岺月驰马而过,高呼道:“各位速回家中紧闭门窗,官人闲人来皆不能应,小心度过今晚。”

  待他们奔出数条街道,远处升起了火光,萧澹澹心中一凛,失声道:“是南市那儿。”

  这些时日南市人流如织,商家备货交易数倍于往日,城中乱起,宵小们便盯上了这块肥肉。

  萧澹澹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却难以接受,愤愤道:“哪家不是起早贪黑本分经营,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连累?”

  萧岺月附耳道:“乱局一日不定,四海皆不得升平。今日姑臧,昔日洛阳,俱是百姓受苦罢了。”

  萧澹澹听着风声呼呼而过,心中揪得更紧:“宛宛不会有事吧,你也不能有事。我去春柳岸看看,他们若都逃走了就好,那些家当偷了抢了没了也无妨的,我只要伙计们没事就好。”

  萧岺月“嗯”了一声:“至于你表哥,你担心也无用,相信他。”

  马还未行至南市门前,熏人的浓烟便扑面而来。萧岺月一手捂住萧澹澹口鼻低声道:“澹澹埋下头。”

  萧澹澹下意识依言照做。萧岺月胯下的是军马,丝毫不惧这浓烟,跃身一纵便冲到了街上。

  萧澹澹忍不住抬眼去看,眼前皆是奔逃人群,他惊道:“不能骑马了,要伤到人!”

  萧岺月稍稍蹙眉,抽出背袋中的长刀和弓箭备好,抱着他跃下马:“人心难测,你那群伙计若在店里,也未必是在替你守着,一定要小心。”

  萧澹澹一时默然,随后道:“起贪欲也是寻常,我认了,只要他们不存别的歹心。”

  萧岺月颔首,为防被人群冲散,他捉住了萧澹澹的手:“澹澹胆怯些,多躲在我身后。”

  两个人携手逆流朝春柳岸奔去。那些招牌、旗杆早被人撞落到地上,萧澹澹踩上一面写了“应”字的彩布,知道这是应记酒铺的酒幡,联想起春柳岸如今的情形心越发沉了。

  他的眼神掠过一路布庄、茶肆、香烛铺各处,见门前人头攒动,定睛看好几个是往日街面上游走的浪荡子,心知此刻城中魑魅魍魉皆出来趁火打劫,一时怒火炽盛,又恨自己没有本事扫清这些歹人,心里惊痛叫他不自觉攥紧了萧岺月的手。

  萧岺月自然察觉了他的情绪,又见匆忙奔逃中的人群中有人刻意向萧澹澹投来眼神,便拉着萧澹澹隐入一处堆物后,安抚他道:“这乱子起得太快,有人煽风点火不会只是为了放任恶人劫掠。眼下几片民居大概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循小路从南市穿出,我安置你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再替你往春柳岸走一遭。”

  萧澹澹断然拒绝:“正因骚乱来得太快太猛,我才更担心店里的情形。春柳岸名声不小,必首当其冲。”

  萧岺月看他眼内发红,沉声道:“你也知道春柳岸和你名声在外……”

  “我反倒没那么要紧,要叫闹这乱子的人知道有你萧岺月在城中,如此奇货可居,你才该去安全一些的地方。”萧澹澹打断他的话,急声道,“我在姑臧数年,对南市比你更熟悉。你若定要护我周全……”话至此处,萧澹澹扫了一眼身旁堆放的杂物,弯腰伸手摸了两掌心的煤灰,回身抹到了自己和萧岺月的脸上,“咱们就一股脑往里冲。那些坏人的脸我记了个大概,待事了了我定要举发他们!”

  萧岺月被他满头满脸抹了一通黑,又气又笑,却见他黑黑的脸颊上眸子晶亮,听他说咱们一股脑往里冲,顿觉和澹澹心又到了一处,立时大喜,喝道:“好!”

  两个人说定,转头就往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