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22章 兰因絮果从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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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澹澹讶异出声,搁下笔道:“我把春草当作我妹妹啊。”他随即起身望着萧岺月,“春草才十二三岁,怎么能说这个?”

  萧岺月笑着按他坐下,抬起他的手重又握起笔,开始手把手教萧澹澹运笔。

  笔锋行走之间,萧岺月缓缓道:“你同她也算是一道长大的,长至如今这个年纪彼此也知性情。春草这丫头……”他想了想,迟疑道,“相貌应当还算不错吧?你以为如何?”

  萧澹澹身子略僵,强笑道:“她还是小孩子,长成大姑娘还有几年……”这么说着萧澹澹忽然神游天外,心想也是,春草现在还小,可转眼两三年后便是大姑娘了。自己从前只想着带嬷嬷和她离开萧家,现在想来如何为她寻个好出路倒是真没有主意。

  萧岺月自然发现了萧澹澹的神游,以为他果真有意,心中五味杂陈,只得继续道:“不过在这几年间,很快。你若对她有意,我便不会再叫她做婢女杂事,读书习字是一桩,掌家又是一桩,都要好好学。”

  萧澹澹听他这样一说,竟像是心里真的有了盘算,连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就是把春草当妹妹。我同她初见的时候她才七岁,连个水桶都拎不得呢!”

  萧岺月想府里的管事只把这么个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指给澹澹使,也着实是薄待他,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颊肉,笑道:“那澹澹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萧澹澹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疑道:“你昨夜淋雨了,烧着了么?”说着便想去摸他额头,犹豫半晌未动,眼神里倒全是担忧和疑惑。

  萧岺月看出他在担心自己,却来不及高兴,只能苦笑道:“我很清醒。”他低头握着萧澹澹的手写下“善”字最后一横,“你昨夜说的话我又反复想过了。的确,我从前都没有想过澹澹或许有娶妻生子之念。”

  他口中冒出“娶妻生子”四字,自觉滋味极为苦涩,可毕竟是说出口了:“你有成家的念头是最自然不过的,我一心要叫你做我的人,是我自大。”

  萧澹澹垂眸盯着顿住的笔尖,低声道:“所以,你想让我娶春草?你竟不另外替我物色一位媛女吗?”

  萧岺月涩声道:“所以才想问澹澹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想起澹澹见到庾姝时忍不住看住的样子,猜他大约也难免被妩媚婀娜的女子吸引,不由得提醒他,“绝色易得,未必待你真心。”

  萧澹澹扭头望向他,胸中气怒,念头百转,最后只问出一句:“若我娶了妻,你自此不管我了吗?”

  萧岺月看他粉腮如花,此刻眼下都泛红,看着似羞还怒,试探道:“当然不会……”

  “那你又想作甚!”萧澹澹推开他,墨汁甩到了萧岺月身上,笔亦因失手滚落在地。

  萧澹澹先是一怔,而后急忙蹲身去捡,萧岺月连忙扶他起来。萧澹澹避过他的手,抬头泪眼盈盈:“你不会,那你想如何?想叫我一边做别人的丈夫父亲,一边做你萧岺月的外室不成?你何时这般大方了?是因着沈逍的荒唐,叫你蠢蠢欲动吗?”

  萧岺月蹲身扶着他,急道:“我并非此意,我……”

  萧澹澹的面上落下一行清泪,他揪着萧岺月的衣袖道:“我与你的事是一团乱麻,一笔叫人头疼的账,我没道理现在能算得清清楚楚。可你总在逼我,难为我。要么就是做主叫我嫁你,要么就是做主叫我娶妻,那我究竟是男是女,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气急起来他开始抓着手里的衣袖大把抹泪,恨恨道:“我明明好好地在同春草一起习字,今日又是好不容易放了晴,你为什么要突然跑来和我说这种没头没尾的事?”他想起那张批了红的字纸,不知道此刻自己更该怨谁,垂头闷声道,“我是从来不生气的性子,问嬷嬷问春草,她们都知道。我哭都很少哭。可我现在一直生气一直想哭。”

  萧岺月一时无措,满腹筹算都不顶用了,只能拍着他的背不住安抚,口中说道:“我是想你既不愿入别家户籍同我结缡,又似乎另有成家之念,我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确实太过自私。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娶妻之念。澹澹他日得子,我必视如己出,全力保你一家安乐,也算你我情缘得结善果。”

  萧澹澹闻言抬头,眼神锐利:“这是什么善果?叫他喊你伯父?你究竟算什么人?我之前是同你气话。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女子,来日即便有了心仪的人,焉知人家不会嫌弃我这十五年?”

  萧岺月听他说“有了心仪的人”,不免苦笑,摇摇头道:“不会的,怎么会有人嫌弃澹澹?你若有了孩子,那孩子也必定是极招人喜爱的,我或许能看到、我没有看到过的澹澹小时候。”

  萧澹澹已把自己埋入臂弯里,闷声笑道:“怎么会招人喜爱?招人喜爱的孩子会一出生就被送走吗?生在萧氏已是人生大憾,我又甘心同哥哥乱伦,为什么还要去祸害清清白白的女子?将来或叫孩子也蒙羞?”

  萧岺月的心随着这些话渐渐坠入谷底,他伸手抚着萧澹澹的发顶,沉声道:“如何是祸害?如何是蒙羞?你我相处相待之用心,不比旁的情人少半分,是不是?澹澹又最是孤勇,当时是毅然决然献身救我的。”

  萧澹澹嘟囔了一声:“救你,我从来都是不后悔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可往后纠缠,那些美好的记忆俱已蒙上阴霾。

  萧澹澹想,那日事发他气急之际同阿兄说的话,多不是为赌气说的,是他的心里话。

  他心底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对萧岺月其人的怨怼?他真的没有一点不平?但凡他升起“如果我能换个活法”的念头,那便是对不起含冤受屈的祖母、父母和来不及睁开眼的弟弟。萧岺月人生锦绣,萧澹澹命如蒲草,他们都各自相安无事度过了十多年,原本也该继续各自过活互不相干。萧澹澹想,倘若相处日久积怨益深,那实在对不起那些同阿兄共同拥有的好时光。

  雨落时情乱,雨停时情散,大概上天亦有旨意。

  萧澹澹埋首蹲得腿都酸了,算是下了决心,踉跄着起身对萧岺月道:“对我们而言最好的结果不是藕断丝连而是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阿兄,你能不能允我一回请?放我和嬷嬷、春草走,我们自此散了吧。”

  萧岺月替他擦拭泪痕,想那时在宛委山顶,他见到澹澹乏累时眼角滑落的一道清泪都觉得心疼,如今叫他哭成这样,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萧澹澹静下来才发现自己不但在阿兄的衣服上甩了道墨迹,还糊了他衣袖满满的泪水,一时十分窘迫。他这番话说完,两个人竟都在想不相干的事。

  许久以后萧岺月才如梦初醒,他的手落到萧澹澹肩上,问道:“为什么要散?”

  他思忖后道:“我不做主,不替你决断,澹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萧澹澹望着他,终于将自己的心事悉数道来:“其实我很早以前便想带嬷嬷和春草离开萧府了。外面世道不好,贸然叫她们走本不是良策。可是嬷嬷是不愿离我的,春草五六岁卖进萧府,分到我身边这些年下来,也算是嬷嬷带大的。我视她们为至亲,我欲离萧府,不能不管她们。至于我为什么想走,阿兄应当能想见。”

  “以前是怕再长大些家里要为我安排婚事,届时骑虎难下。又恐私逃招致淫奔恶名连累亲人,我一直在等一个死遁的机会。”萧澹澹笑了笑,“其实我斥责你强行将我带离毗卢寺也没什么道理,这本就正合我意。我假作以大义为重,心底何尝不曾有庆幸。”言语间眼前似现出那片桃花树,他不禁有些黯然,嘟囔道,“也怪我不好,要是我那天去见了你,告诉你我很喜欢那片花林、想要折桃枝用红绸绑了送你,你会不会留下毗卢寺留下我呢?”

  “澹澹,我为你重新种了一片桃花林啊,就在这里,不出两年便能见到花开了。”萧岺月不知还有这节,想澹澹要以桃花相送,其心意不言而喻,喜道,“届时你再送我,我们不是还一道种了一棵桃花树吗?”

  萧澹澹摇摇头:“阿兄,素来有曲终人散的道理。不光你在这几日受煎熬,我也一样。我之前对你太凶了,大概是仗着你对我好有恃无恐。可我再一想,你本不必迁就我的。因你待我好,我便肆无忌惮地言辞中伤你,岂不成了以怨报德?可又怎知将来我不会变本加厉,因心怀怨恨而消磨这些情意?”他懊恼地捶了两下脑袋,“左右我已攒了些银钱,长到现在这个年纪,待我复男身,勉强也能护着嬷嬷和春草在外过活。我一来不缺手艺,二来不缺力气,脑袋也不算太笨,见识也还行…”

  他还不曾说完,萧岺月已经扬手抬起了他的下巴,沉声道:“澹澹,只说一样,你知道你这样的样貌便是怀璧其罪吗?”

  萧澹澹笑道:“我知道,我十岁时就知道。”

  萧岺月倒有些意外,蹙眉道:“有人对你不轨?”

  萧澹澹握住他的手腕:“那时我随嬷嬷逃出万年,这一头你夸赞过多次的好头发被尽数割断削断了,脸上也涂满了灰泥,我难得穿上了男孩的衣服。表哥留在家里的衣服对我来说大了些,嬷嬷给我扎了袖口裤腿,晃晃荡荡地穿在身上。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万年至建康,不过百里路有余。那么澹澹这次意欲何往?”萧岺月摩挲着他的下巴,问道。

  萧澹澹自然不能说想去投奔表哥,萧岺月见他不语,便道:“自四十多年前雁门失守始,北寇连年侵扰,朝廷南渡建康二十年间流离失所的北民纷纷南下归附,数以百万计。其中滋生流寇盗匪无数,各州县捕盗难绝,早已是个大患。便是我在外行走亦不敢孤身一人,澹澹携老弱妇孺又该怎么躲避路上各种险情?如若涉险,后果不堪设想。”

  萧岺月笑了笑:“还是澹澹觉得,只要离开我,旁的都不必顾及?”

  萧澹澹一时语塞,萧岺月继续道:“曲终人散?此前我以为澹澹用心劳力编织不停,是萧府苛待你迫使你不得不自力谋生。如今想来是你早有去意,为自己筹划。你同我说你不信长久之说,我与你的承诺你根本不曾相信,是不是?”

  他此刻只觉心底冰凉,比那日众人前澹澹斥自己更悲戚。那时澹澹乍闻旧事失控,说的话他都可以当作是气话。可现在他却明白,其志不改,自始至终澹澹都不曾寄望过与自己的将来。

  萧岺月终于窥见一些他回避的事,越发觉得自己这半年来自欺欺人之处甚多,想来着实可笑。

  他的手慢慢移向萧澹澹的细颈,眼神愈深。

  萧澹澹察觉气氛凝滞,冰凉指尖扣在他喉下,叫他不由自主地微颤却不敢动。

  萧岺月慢慢收紧了手,萧澹澹立时脸上涨红伸手要挣扎,他见状急忙松开,退后半步合上眼叹道:“是我枉作多情,怨不得你。”

  萧澹澹护着脖颈清咳了一阵,背脊仍是冷汗涔涔,他抬起头来对萧岺月道:“哥哥,你我同出一脉,我骨子里又何尝没有萧太保的冷酷无情?故而何必去谈什么娶妻生子,我怕是根本不会好好爱人。”

  他面上犹挂着泪痕,笑意却分外灼人。

  萧岺月原本惊悔自己竟在那一瞬间动了杀意,听了他的话心中便只剩无尽悲凉。

  好一个冷酷无情不会好好爱人,竟是要自此同自己摘干净了。

  萧岺月扣住他的下巴,萧澹澹与他四目相对,笑意不减:“谢阿兄叫我如释重负,再无心事。你若真的要取我性命,我甘心赴死。”

  萧岺月端详他许久,而后亦笑道:“澹澹,究竟是我看错了你,还是你看错了我?”说罢他拂袖而去,留萧澹澹怔在原地。

  萧岺月趔趄着穿过回廊,他下意识要唤高展,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底更添怆然,随后命人召弥觉思来,两个人关入书房密谈。

  待日暮时分,一队人马疾驰出小行川。

  那天之后萧澹澹许久不曾再见到萧岺月,甚至感觉他已经不在小行川中。

  那时自己虽因濒死惊惧说了决绝的话,但他始终不想不告而别。况小行川看似优游闲居之所,但从上回阿兄排布护卫来看,实则是围得铁桶一般,并不好擅自出庄。

  这些日子凉意更甚,眼看要初冬了。

  山阴在湿冷南方,十一月刮的就是寒冷刺骨的北风。

  夜里萧澹澹帮着崔嬷嬷倒热水烫脚。萧岺月给她找的针灸医师医术高明,她往日一到寒天就会骨痛,今年却好了很多,辅以每夜烫脚疗效更好。

  萧澹澹坐在小几上往木桶中倒药粉,对崔嬷嬷道:“嬷嬷,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没法让你和春草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崔嬷嬷仍对他颈上的淤青后怕不已,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听着萧澹澹的话叹道:“可这本来就不是我和春草该享的福气啊。我们两个都是萧府奴婢,这一生注定是要服侍人的。反倒是你,且不说做什么萧氏郎君,至少该是自由身。现在被我们连累困在这里……”

  “嬷嬷,不要说连累。我活着必须要有念想,你们就是我的念想。人若没了念想,岂不是行尸走肉?”萧澹澹拧了拧巾子,抬头递给嬷嬷的时候好像晃眼看到门外有萧岺月的身影。

  他猛地起身追出门外,四周分明无人。在他转身之际,似乎闻见了阿兄身上的熏香。他望向天外朦胧弦月,暗自摇摇头。

  这时远处廊下现出灯火光亮,他不假思索提步过去,几步之后又迟疑地缓下脚步,最终停住了。

  自廊柱后走出的人披着一身银狐裘,提灯所照是一张略显苍白瘦削的脸。

  萧澹澹一震,萧岺月开口道:“不冷吗?”

  萧澹澹后知后觉自己只穿了一件小袄,萧岺月朝他招招手:“澹澹过来。”

  萧澹澹茫然地迈步,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