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一百三十九章 繁嘉公主

  李瑾身着朴素的僧衣,屹立在白晔亲率的羽林卫精兵面前。

  在白晔少时的印象中,那个软弱的末代皇帝永远是怯懦无主见的,永远只能坐在王座上哀叹“饥民好可怜,为什么老天不下雨”,“他们为和要做流寇,是因为吃不饱饭么”这些注定无能为力的破事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瑾。

  那人少时生了一张娃娃脸,有着多情的眼眸,注定多愁善感,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可二十年过去,他那双桃花眼的眼尾也爬上了细纹,柔弱无骨的身体虽然还是站不直,却已有了不同的气势。

  是大军当前临危不惧,令白晔敬畏的气度。

  白晔不愿接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李瑾震慑的事实,他闭眼将这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拔刀向上冲!

  皇上没有下令,他身后的羽林军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跟上去。

  李瑾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一半的瞳仁,显得无精打采。直到白晔的刀刃快要贴到脑门,他才不得不奋力撑开眼帘,那双眼睛里流光乍现,白晔便感受到有阻力从刀柄传回来。

  李瑾空手白刃,仅用两指夹住了他的刀刃。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武林高手该有的样子,连出招都这么漫不经心,可就是那白皙纤瘦的两根指头,稳稳驾住了刀刃,似乎那不是人的筋骨,而是无坚不摧的钢铁。

  “今时今日,你不是我的对手。”李瑾浅浅道:“二十年前的仇,我已经忘了。今日我无意与你争锋,大琼命悬一线,你不该置叛军于不顾,反与我在此厮斗。”

  李瑾在大昭末年时做了圆觉的入室弟子,又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圆觉如今是怎么练了然的,早些年便是怎么练摒尘的,如今摒尘的武艺自然足以独步武林。而白晔虽然得了湛云子的鼎力相助,可他所有的精力都被朝堂牵制,武艺反而停滞不前。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白晔受制于人,君威不减,低喝道:“国恨家仇,怎能说忘就忘!你若是真的忘了,何必将尺素留在身边!又何必挑这时候出现!”

  李瑾听了他的荒唐言,微微皱眉。

  白晔继续道:“说!高公公是不是你放在朕身边的棋子!鲁氏是不是受你挑唆指使!你是不是这次叛乱的幕后之人!”

  李瑾轻轻摇头,叹道:“我有多大的本事,你不早就知道了么。我若做得出来这些事,二十年前,也不会是那个下场。”

  白晔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穿里面的阴谋,一字一顿道:“你在狡辩!”

  李瑾定定的与之对视,无声的辩驳。

  “皇……皇上!”两人斗得正酣,一个不长眼的羽林卫生硬插了进来。

  白晔的长刀还被李瑾夹在指间,动弹不得,战况何其狼狈。皇上只能面色不愠的反问:“何事?”

  “是高公公……”羽林卫瑟瑟发抖:“他请陛下到重玄门一叙。”

  高公公!他凭什么?

  鲁氏作乱,那老奴为何沉不住气给他人做嫁衣?若只是疲弱的地方军进攻,尚且可以搏一把。可若是龙武军和神武军也临阵倒戈,那麻烦便大了!

  “不去!”白晔冷声道,掌心已经渗出冷汗。

  “可是……”侍卫吞了吞唾沫:“他手上有繁嘉公主!”

  白晔脸色惊变!看来柳太师还是晚了一步,熙岚已经落入敌手!

  李瑾在此时松开了他的刀刃,温声道:“公主被俘,全因我擅自带走了然和萧笙,坏了你的谋划。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便陪你一道去看看吧,希望能帮上一二。”

  白晔在僵持中已经酸胀的手腕骤然获得解放,他心有余悸的瞥了李瑾一眼,心道以他如今的本事没准真能派上用场。又想到李瑾从来是个没心机的傻子,方才自己一厢情愿认定他是幕后黑手,确实是气血上头,有失妥当。

  他还在踟蹰不决,李瑾已经眺目看了一眼城墙上有条不紊应战的羽林军,轻声劝道:“光明门是皇城正门,守备完善,一时半会破不了。鲁氏选择全力进攻此处,实属不智。此时羽林军精兵云集此处,若是高公公趁机在重玄门发难,那才防不胜防。”

  白晔那刹那有些恍惚,不知李瑾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是真傻,他不应该对局势有如此清晰的认识。

  若是假傻,又不该一笑泯恩仇,甚至热心肠想帮忙救熙岚。

  可熙岚毕竟是白晔唯一的骨血,白晔无暇细想,率部朝北赶去。

  重玄门是白氏的福地,当年白晔就是从此门攻入皇宫,坐上皇位。

  可重玄门也是不祥之地,当年他与尺素见的最后一面,就是在重玄门的城墙上。

  白晔和李瑾心中各自回味着往事,再度故地重游。

  城墙经过三朝风雨,早已被血染透。可花岗岩黑得彻底,无论鲜血再泼上几层,都不会泛出红来,只会黑得越发压抑。

  拿刀的人不再是李瑾,而是换成了高公公;哭喊的人不再是尺素,而是换成了熙岚;白晔也不再是站在城外,而是身处城内。

  可仰望的姿势是一样的,痛苦也是一样的。

  熙岚看见救兵来了,本来哭哑的嗓子再度迸发出力量,凄惨喊道:“父皇!救我!”

  白晔仰头看着城墙上哭喊的熙岚,她的模样和昔日的尺素相重叠,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时隔二十年,逼得白晔要再度做出选择。

  那么痛的事情,老天爷怎么忍心让他经历两次?

  王位像是被诅咒了,要白氏绝后……

  重玄门也像是被诅咒了,他最后的亲人都要在上面与之诀别……

  那老太监手里的匕首死死抵在熙岚光洁的咽喉上,用他尖利的声音嘶吼着:“皇上!若想要公主殿下活命,就下令打开城门!”

  李瑾能看见白晔的身躯在颤抖,可是高公公离得太远,自然是看不到。他只能看见帝王高傲的颔首而立,怒目相向的呵斥:“你个阉人还想做皇帝不成!今夜鲁氏起事,你又为何豁出命去帮他们铺路!”

  “笑话!”高公公冷笑:“先帝对老奴尚且算得上仁厚,可惜到了皇上这全变了味!至于鲁氏,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恐怕得势之后对老奴比皇上还要不如!”

  “你既然不为鲁氏卖命,又何苦与朕为难!”白晔高声质问:“你若现在就带公主下来,朕还可既往不咎!”

  “鲁氏大势已去,老奴喜闻乐见!”高公公的声音里浸着狂热的喜悦:“你们斗个两败俱伤,才方便老奴捡便宜!今日图穷匕见,皇上竟还想招安我,不觉得太过可笑么?”

  此时白晔和李瑾心中都有同样的疑惑,鲁氏兵权在手,深夜起事,地方军入京城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一路攻道皇城下,怎会是大势已去?

  以高公公的奸诈狡猾,断不会令龙武军和神武军全力勤王。那么,究竟是谁出手相助?

  “皇上!莫再犹豫!老奴年纪大了,方知时光可贵,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高公公逼迫道,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匕首陷进熙岚的皮肉里,鲜血潺潺流出,虽不致命,也煞是骇人,惹她哭得越发凄惨。

  “父皇!救我啊!”

  白晔双手握拳,指甲在掌心凿出沟壑,心都要碎了。

  李瑾眼尾的余光看着白晔钢铁铸就的身躯剧烈颤抖,内心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想来当初他一身戎装,气定神闲的站在城墙下无视尺素的哭喊,一定也是这般煎熬。

  可他握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目光从闪烁不定变得坚硬冷硬,终于选择了握紧刀柄。

  李瑾在他开口前便知道,二十年了,他还是做了一样的决定。

  他看见白晔嘴唇轻颤,就要给出答案。

  “你疯了!”李瑾忍不住出言提醒:“那可是你唯一的女儿!”

  “那又怎样!”白晔扭头看他,眼睛全是红的。他认定李瑾就是来复仇的,即便不是墓后主使,也是老天存心派来看他重蹈覆辙。

  “我没有办法了!熙岚注定活不了!如若开门,江山不保!我和她又岂会有机会苟活?”他对着李瑾咆哮,似在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做出解释:“那时我若选择退走,你就能不诛白氏的九族?尺素就能活?”他猛地揪住李瑾的衣襟,发出一声泣血的质问:“别说笑话了!谁都不是傻子!”

  李瑾不介意他的失礼,岿然不动。面对他时隔二十年的质询,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不是我,你又怎知道我不能。”

  白晔讥讽一笑,并不领情,叹道:“时过境迁,你再怎么说大话,我都不能反驳。”

  而后他猛地扬起长刀,对着身后的羽林军,也对着城墙上投鼠忌器的羽林军下令:“拿下逆贼!死守宫门!”

  熙岚的哭泣骤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李瑾大惊失色,反手揪住他的衣襟,两人扭打在一起:“你疯了!高公公不是我!熙岚真的会死的!”

  你当年赌的,不就是我性格软弱,不敢杀人么?

  “你不懂!”白晔在哭,可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泪珠子径直滚落,他也懒得去擦,还是端着一张充满肃杀之气的脸,要将命运对他的不公全都发泄在李瑾身上:“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乃至亡了国也还有圆觉住持护着!所以你才有那些奢侈的感情!从来都不知道何为牺牲!何为代价!”

  “我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为何不想想别的办法?”李瑾不甘晃着他。

  “还能有什么办法!”白晔不知哪来的力气,决绝捋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