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瑟觉得如此也甚好，即便自己故意恶心人，萧笙也不嫌他烦。当即心情放松下来，借了周遭的美景，一时恍惚，沉声道：“那么，我便和你说一说我小时候的事情吧。”
“小时候？”萧笙不解：“你小时候不是在教主脚下跑腿，过得并不好么。既然是不开心的事情，为何要选在难受的时候提起？”
“可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啊，”荣瑟苦笑，声音里竟掺杂了悲怆：“好人家的孩子，谁又舍得送给五毒教欺负折辱，也就只有我们这些小乞丐，才将此视作活命的机会，甚至是出人头地的契机。不仅心甘情愿留下，还琢磨着怎么能入教主的法眼，学点招数，日后当个小头目作威作福。”
“我来的时候，不过十岁上下，是这帮小厮里年纪最小的，不仅受教主毒打，还受同门欺负。但凡有人打碎了东西，或是活没干利索，背黑锅的一定是我。”荣瑟说道此处不禁摇头：“弱肉强食，我也想得通。虽然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像林陌尘那样的天之骄子一样，在教主面前侃侃而谈，至少也想好好表现，做个顺眼的小厮，让教主青眼有加，多传授我几招。”
“你那时候就认识林陌尘了？”萧笙忍不住发问。
“他是教主面前的红人，教主把他当干儿子，谁不认识啊，”荣瑟自嘲：“可惜他肯定不认识我啊，我不过是教主脚下的一只老鼠。”又摆摆手说：“罢了，我今天要说的也不是他。”
“那要说谁？”萧笙顺着他的话问，语气温和。
“当时我们这群孩子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从我来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大家最爱巴结的是一个叫孔雀的女孩。”荣瑟终于说到重点：“她比我大一点，生得漂亮，人也机灵，所以无论是教主还是管事的，对她都明显好一些。她虽是个女孩，从不和人打架逞威风，但大家暗地里还是把她奉为老大，以能多和她套近乎为荣。”
“所以你也去了？”萧笙问道：“然后她照顾你了么？”
“我才不去！”荣瑟怒道：“一个女孩子，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才能风光么，我那时候就想着，总有她倒霉的一天，而我会比她更牛逼！到时候看谁求谁！所以我即便被欺负，也从来不肯求她保护我。”
萧笙禁不住苦笑，这番逻辑极具荣瑟的个人特色，反正他谁也看不上，再牛逼的人也不过是他往上爬时的垫脚石，不存在半分敬畏。于是不禁问道：“那她就是你的假想敌咯？”
荣瑟勉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总之我和她虽然都在教主座下打杂，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没说上几句话。几年之后，我虽然没犯事被打死，却也没什么起色，她倒长开了，生得闭月羞花，就此被教主看上，从野鸡摇身一变，成了凤凰。我后来甚至还猜想过，她给女儿起名叫凤凰，就是应了这个意思。”
萧笙看他面色不善，不知他在气什么，小心问道：“她做了教主的女人，你不开心？”
“当然不开心！”荣瑟道：“教主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不过就是个玩物，有什么骄傲的资本！”缓了缓又不忿的说：“不过她脑子也是真的好使，竟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那老头昏了头，把所有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竟肯教她五毒教最讳莫如深的蛊毒之术。所以，我……”
荣瑟结巴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一个劲的皱眉纠结。
萧笙帮他想：“所以你嫉妒？”
“对！我就是嫉妒！”荣瑟附和道：“后来她得了势，越发狗眼看人低！有一次我趁教主不在，趁着打扫时偷偷进了他房间，想偷点秘籍自己练，没想到恰巧被孔雀看见了。”
“她当时穿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而我灰头土脸，手上还拿着赃物，狭路相逢，我突然就很生气。”
“你气什么？”萧笙不解。
“我气她本来该和我是一样的！凭什么以色侍人攀了高枝，从此高人一等！”荣瑟道：“所以我就张牙舞爪的对她说，如果她敢叫人抓我，我就诬陷是她叫我进来，要与我偷情，看我们两个谁的死相更难看！”萧笙皱眉，那意思是你可真够损的，可他不忍厉色打断荣瑟，耐着性子问：“她受你威胁了么？”
“没有。”荣瑟颓然摇头：“她放虫子咬了我。虽然没要我的命，但也让我痛得好几天站不起来，彻底把我整服了。”
萧笙憋着笑，心道孔雀也是个狠角色，再问：“后来你怀恨在心，去报复她了？”
“我倒是想，可惜没来得及。”荣瑟有些气急败坏：“后来出了你家叶虚经这档子事，五毒教大乱，打成一团，死了好多人。我趁乱抢了几页宝贝，后来又得了暗器一门的绝学，那几年魔道乱作一团，我九死一生，再没见过孔雀。”
萧笙算了算时间，该轮到孔雀被尤长春算计了，于是想引着他把话说完，耐心问道：“可你既然和孔雀并没有交情，反而有过节，又是怎么愿意为了救她得罪林陌尘呢？”
“我这么个烂人，怎么可能白白帮忙。那时候听说孔雀和尤长春斗法，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趁火打劫占点便宜。”荣瑟自嘲道：“结果那次孔雀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被尤长春那杂碎算计，反被被逼到绝境。”
“当时她被尤长春的蛇阵堵在一个山洞里，已是强弩之末。带的人已经死光，被她拿尸蛊控制着守在洞口，将源源不断蛇挑起来扔出去，挖蚯蚓一样，永远挖不完。”荣瑟怅然叹息：“她走运的地方在于，是我比尤长春先到。”
“我见她如此狼狈，本可以先结果她，抢了她的叶虚经和蛊门秘籍，至于她的地盘，除了虫子就是蛇，我兴趣不大。”
“可她说，蛊毒之术是老教主口口相传，并未成文；叶虚经也并未带在身边。我自是不信，便将她全身搜了一遍，可惜什么都没搜到。不禁懊恼自己扑了个空。”
他说道此处又停了，萧笙被陈年往事勾起兴趣，紧张的看着他，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荣瑟定定的看着萧笙，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愿意道出自己的不堪的过往。只听他用讥笑的口吻说：“然后她向我求救，说只要我帮她渡过难关，什么代价都好商量。”
“我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就想起老教主虐待我的种种，生出了他的东西我都要抢过来的荒唐想法。再加上刚把她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正口干舌燥，欲火难消。”
他最后看一眼萧笙。萧笙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但还是用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荣瑟缓缓眨眼，那一秒的时间被他的迟疑拉得非常漫长，才开口道：“于是我对她说——”
“让我搞一次，完事了我便救你走。”
萧笙脑中惊雷阵阵，倒不是因为荣瑟的无耻，而是因为从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和荣瑟今日看完信的反应来看，凤凰八成就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孩子！
“你猜到了，对不对？”荣瑟笑容里发苦，唯恐萧笙当场翻脸骂他烂人。
可萧笙回过神来只问：“那孔雀信里与你说什么？让你照顾凤凰么？”
“若是想让我照顾凤凰，三年前就该找我，若不是了然找她讨叶虚经，谁知道那丫头要何时才会去挖坟。”荣瑟茫然无措：“她那么要强的女人，只是告诉我罢了……仅此而已。信末又说，她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凤凰究竟算是孽债，还是恩赐。”
“那你……”萧笙不是特别懂他的哀伤，不耻下问道：“在难受什么？”
“我想不通啊！”荣瑟一激动，眼睛便有些发红：“我想不通！我这么个烂人，每次出现都是惹她厌弃，她应该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为何又要把我的孩子生下来？她若不想要，能想出千百种办法避免孩子的出生！她跟了教主那么久，怎么也没见她给他生孩子！”
萧笙不知该如何作答，喃喃道：“可能，她自己想要吧。”
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够动听，补充道：“可能，你也没有那么烂。至少你言出必行，将她救出来了，哪怕后来十几年被尤长春缠得麻烦不断，你也未再去找孔雀讨债。”
萧笙还说：“可能，她也没那么讨厌你。”
荣瑟似被他这句话抚慰，癫狂感收敛了很多，蒙在原地喃喃自语：“我这样的人，竟会有孩子？”
又不知想到什么，又哭又笑：“好在凤凰长得像妈妈，若是像我就毁了。”
萧笙靠过去一些，轻轻帮他拍背，等他逐渐平复了情绪才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要让凤凰知道！也不准告诉了然那多事的和尚！”荣瑟面露凶光，咬牙切齿：“老子不知道怎么给人当爹。”
“好。不说，不说。”萧笙老实应了，心道怪不得荣瑟要把信吃了，否则谁能猜到凤凰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萧公子一言九鼎，得了他的应允，荣瑟也就安了心。他又把萧笙刚才说过的话挖出来反复回味，怯懦的追问：“你觉得我也没那么烂，是么？”
浮屠宫的人不说谎，萧笙思量半天，还是坦诚说了实话：“有点烂。但是，还没烂透。”
他本以为荣瑟会生气，可对于恶贯满盈，在江湖上诨名“荣王八”的荣瑟来说，这句话已经约等于称赞了。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将萧笙抱在怀里。萧笙受惊，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圆。
“谢谢你。”他说。
好在荣瑟虽然抱了，却抱得极其克制，并未动手动脚，尚在萧笙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好啦，我不会告诉了然的。”荣瑟像个劳累半生的孩子，伏在萧笙孱弱的肩头：“你让我抱会，就一会。”
他生怕萧笙还不肯同意，赶紧开出价钱：“这就是我将叶虚经给你的条件了，你不能拒绝。”
萧笙愣了愣神，觉得他傻得可怜又可爱。终于还是允诺了他的冒犯，双手轻轻拍着他强壮的后背，继续安慰这个突然当了爹的大孩子。
“你说，孔雀那时候是不是没得选？”荣瑟忽然问？
“嗯？”萧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教主让我们扫地就扫地，让我们冲上去挡枪就挡枪。他让孔雀脱衣服，孔雀也没得选。”
“大概吧。”萧笙温声附和，感觉到荣瑟心底有什么陌生的东西破土而出。
“你说，”荣瑟的身体抖了抖，“我那时候，有没有可能不是嫉妒她。只是喜欢她罢了。”
“可能吧。”萧笙想止住他的颤抖，情不自禁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