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三十七章 不想和你分开

  两人回到澹府时,府里一片诡异的安静。沈嫣秋迎上来,在了然耳边小声道:“世伯走了。”

  了然大惊失色,拉着萧笙奔赴主屋。

  吴伯坐在床前,拉着一只枯萎的手。听见有人进来,抬起满是死气的眼睛看了了然一眼,道:“了然贤侄来啦,可惜阿彦没等到。”不过分别一晚,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翁。

  了然脸色铁青,“扑通”一声跪在床前,道:“世伯!对不起!”又侧身转向吴伯,道:“吴伯,我……”

  吴伯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伸手拉他站起,又俯身帮了然掸了掸膝上的灰尘,叹道:“不怪你,都是他自己选的,你何罪之有。”

  吴伯眼睛的焦点不在了然身上,而是看向面前的虚空,道:“一个叱刹风云的武林高手,被束缚在床榻上二十年,他早就腻了。是我不肯放手,逼他留下陪我,他才不得不勉强自己活着……”

  “他最后和我说,”老人抽回思绪,目光落回了然身上:“死前能够再站起来一次,再拿一次刀,收一个徒弟,把破山七刀传承下去,他已无憾。”

  吴伯悠长而缓慢的一眨眼,伸手拍在了然的肩膀上:“了然贤侄,你不要自责。阿彦很欣赏你,希望你能将破山七刀发扬光大。”

  “是……”了然看着澹台彦安详的睡颜,觉得哭泣都是对他的亵渎,于是收敛起悲憾的情绪,强撑着对吴伯道:“吴伯,我知道了。”

  吴伯憔悴的收回手,坐回床沿,整个身体都隐没在阴影里。轻叹道:“你们走吧,我再陪陪他。”

  了然拉起萧笙要走。他在门口忽然停步,有了新的感悟。

  “吴伯,”了然转身看着老人,“您刚才所言,我有一点别的看法。”

  吴伯抬头看他,眼眸在黑暗里闪烁,等他的后话。

  了然道:“世伯不是勉强自己活着,他一定也想多陪陪您。”

  昏黄的老眼中水光一闪,似被触碰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半晌,吴伯释然一笑,道:“你一个和尚,倒是懂得多。”

  澹府的一群小辈才经历一场大劫,又遇上主人离世,连最吵的海棠和凤凰都噤若寒蝉。

  了然找到犹在哀伤的沈嫣秋,请她给萧笙治伤。萧笙拧巴得很,不肯就范,被了然凶巴巴的一眼镇住。

  沈神医什么伤没见过,可萧笙一脱上衣,她还是禁不住皱眉。她仔细瞧了半天,越看越气,只道:“你这伤有大半个月了,一直不结痂,你自己都不管的么!”

  “你看看,这血痂结了几次,每次刚要好,你就乱活动给震裂了。”沈嫣秋用银制的镊子夹下来几块成色不一的血痂,眉头越蹙越深,“我看你至少用过两种药,都是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坚持。最近几天,干脆彻底不管,任他恶化,才会化脓。”

  她每说一句,了然的脸色都难看一分。

  “咦?”沈嫣秋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红斑,凑近了看:“这又是什么伤?”

  “蚊虫叮咬!”萧笙急道,连忙用手掌捂住。

  了然在旁边幽幽开口:“我咬的。”

  沈嫣秋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萧笙则扭头愤恨的瞪着他。了然不解风情,坦诚道:“他病成这样还不肯跟我回来,我便罚他一下。”

  两人看他一脸正义凛然,倒显得自己的担忧和掩饰太龌龊,唯有不接茬。

  沈嫣秋说不上来哪不爽快,端了托盘要走,只道:“我去配药,这几天先静养吧。”

  “沈姑娘!”了然叫住她,恭敬道:“还有他体内的寒毒,烦请帮他看一看。”

  萧笙一听此言,当即浑身紧绷,防备的看着沈嫣秋。

  他身体的毛病,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不在意,不怕死,不代表愿意听人告诉他,还有几天好活。所以他从来都只是扛,从来没想过找大夫。更何况,他不愿了然和他一起听结果。

  沈嫣秋看他的模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顺手给他找个台阶下:“萧公子外伤太重,会干扰脉息。内伤还是过几日再看吧。”说完她留给了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飘然走了。

  了然心情烦闷难当,先不发一言给萧笙披上衣服,又扯过椅子他对面坐下,沉声道:“为何不愿沈姑娘给你看寒毒?”

  “老毛病了,”萧笙心虚的扯出一个假笑,“不好治。”

  他是不爱笑的人,此时露笑定有猫腻。

  “你自己心里早就有数是么?”了然话里的怒意更甚,“究竟是不好治,还是治不了!”

  萧笙用一张哀伤的冷脸回答他,无需言语。

  “不管是不好治,还是治不了……”了然哽咽着:“你都该试一试!”他从无忧无虑的山野生活走出来,突然有了如此煎熬的心事,仿佛一夕长大,同样的一张脸,却宛若不同的人。

  “阿笙,”了然又去抓他的手:“就当是为了我,我求你试一试。”

  了然的痛苦透过指尖,清晰的传导至萧笙的经络里,一路奔到心房。

  明明是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却给另一个不相干的人造成了如此深切的痛苦。越不想拖累他,命运的网就织得越密,网得两人都透不过气来。

  良久,萧笙终于轻不可闻的点了头。

  “你答应了!”了然欣喜若狂,那瞬间脸上的忧郁消失不见,又变回了初识的模样。他重重的抓了一把萧笙的手,情真意切道:“谢谢!”

  萧笙愕然:“为何谢我?”

  “因为……”了然憨厚的挠着光头,“你肯为了我试一试啊。”

  “不,不是为了你。”萧笙正视自己最真的感受,正色道:“是因为认识了你,我才愿意试一试。”

  我不想惹你失望,也不想和你分开。

  两人正在深情凝望,沈嫣秋折回来,拿了一罐药膏,催促病人趴到床上去静养。萧笙老实趴好,她却不急着上药,又拿出一把银制的小刀,在蜡烛上炙烤。

  萧笙的角度看不到,了然却吓得大惊失色,惊道:“沈姑娘你拿刀是要作何用!”

  “伤口已腐,需剐去烂肉。”沈嫣秋面不改色。

  “你方才为何不说?”了然气得不能自己。

  沈嫣秋自有道理:“早告诉你们,无非让他提前痛苦,于事无补。”

  “那会疼么?”了然天真的追问。

  “当然疼!”沈大夫说着大白话,“让他长点记性也好,今后才不会作践自己的身体。”说罢,第一刀已下,熟练的剐下一块带着脓水的肉。

  萧笙一声不吭,只有手指扣紧了床单。了然反而一激灵,几乎扫落小几上的杂物。

  沈嫣秋冷眼扫过萧笙的脸,他下巴的线条全绷紧了,而表情仍能保持住庄重不失态,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虽然长了个小白脸,倒还是条硬汉。”

  剐肉持续了一刻钟,萧笙额上被冷汗浸透,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声哀嚎,身体岿然不动,完美配合沈大夫的医治。

  沈嫣秋看他的眼神转为钦佩,这才净了净手,准备上药。

  了然连忙抢过:“上药我会,我来。”沈嫣秋触到他的手,竟是一手的汗,反应比受刑的萧笙还大。

  沈神医冷眼看着了然战战兢兢的给萧笙涂药,把“疼不疼”的蠢问题问了百遍都不止,心里发涩。

  好不容易等那赤脚大夫把药抹完,她才有空插上话。带着三分愠怒开口道:“你也把衣服脱了,你的伤要是再胡来,也和他一样的下场。”

  了然老实照做,可惜耐痛能力远不及萧笙,不过是换药而已,虽然憋住了哭嚎,还是频繁倒抽冷气,身体抖得像个糠筛。

  连方才自己剐肉的面不改色的萧公子,也扭过头来围观,一脸的心疼。

  沈嫣秋一连收拾两个病号,心情罕见的恶劣。正好聂清和盛俊堂那两个倒霉鬼过来,一人领了沈神医一个白眼,一头雾水走进门。

  萧笙病恹恹的趴在床上,一见盛俊堂怀里的兔子,眼睛便亮了。

  那懂眼色的家伙从盛俊堂怀里跳下来,三蹦两跳到了床前,殷切的抬头看着许久不见的救命恩人。萧笙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感慨万千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萧公子感动不已:“这兔子你们还带着呢。”

  了然看出他喜欢得紧,笑道:“你那么喜欢,我哪敢弄丢。”

  聂清折扇一开,拿手肘顶了顶一旁的盛俊堂,揶揄道:“这救兔子的功臣虽然是了然师父,可这喂兔子的功臣可是俊堂兄!”他打量兔子半晌,摇头道:“依我看,至少胖了半斤。”

  “谢谢盛兄。”萧笙先向盛俊堂道谢,再看着长胖了的老友,点着它的鼻子威胁:“再胖我可就保不了你了,了然会把你烤了。”

  兔子似通人性,怯生生看一眼了然,挤得更靠近萧笙一些,甚至作势想跳上床去避难。

  “你别吓唬它!”了然急着修复感情:“你都快把它当儿子养了,我能吃自家孩子么?”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萧笙心底窃喜,唯恐脸上的笑意憋不住,连忙脸朝下藏好。

  痛是他,开心还是他。萧公子那颗万年不起涟漪的心,也有了阴晴不定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