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十八章 前朝旧事

  京城。

  高公公侍奉了两朝君王,却一直在高位不落,当然有他过人的政治智慧。此刻他老迈的双腿小步疾走,要在第一时间,亲自给皇上呈上一件器物。

  皇上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不悦的审视着他。心道这高老向来识趣,为何今日胆敢闯入御书房,我倒要看他究竟能呈上来什么宝贝!

  高公公恭顺的跪在御前,双手高举,托起一方乌檀木的托盘。托盘上先裹了一层猩红的绒布,绒布中央,安静躺着一支墨色的玉钗。

  皇上脸色惊变。顾不上叫高公公起来,自己先扑上去,颤抖的捧起那支玉钗。喃喃道:“这是尺素的东西……”

  “是。”高公公不急不缓的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承钰公主在定钦一役中被掳走,至今已有二十年杳无音信。奴才知道皇上心里一直放不下,故而令四境时刻关注与公主有关的线索。奴才听闻承钰公主的封号正好应了她的喜好,是个不喜金银珠宝的玉痴。而奴才有幸得了这枚玉钗,其无论是质感还是雕工都是举世难觅的珍品,且一看就上了年头,才会疑心这会不会是公主的东西,故而赶紧给皇上呈上。”

  “是,你的眼光没错。”皇上的龙威碎了一地,盯着玉钗哽咽:“这玉钗你从哪里得来的?”

  “奴才已经将这玉钗的来路摸清楚了。”高公公娓娓道来:“这原是泉州城一个当铺的老板,机缘巧合见了这玉钗,把棺材本都押上,凑足一千五百两银子才拿下。而后他口袋空空,急于出货,转手翻倍卖给了漕帮的贵人。而这种好货,最后一定都会流到京城,毕竟只有达官贵人们,才养得起这样的嗜好。这钗一来京城,就被奴才拦下了。”

  “泉州……”皇上蹙眉沉思,指腹细细摩挲着玉钗,追问:“那是谁去当的玉钗?”

  “这奴才也打听过了,掌柜说是个年轻的和尚。”高公公道。

  “和尚?”皇上不解,只觉得事情越来越蹊跷。

  “对,”高公公徐徐行礼,唯恐下一句话又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这才道:“那和尚还说,这是他娘亲的东西。”

  皇上颓然跌坐回龙椅上,沉默良久,才扬手道:“若没有别的事要说,你就先下去吧。朕想独自呆会。”

  高公公走了,皇上将自己关在御书房,看着眼前的玉钗发呆。尺素衣袂翻飞,站在宫墙上哭喊着“哥哥救我”的模样宛如昨日。他甚至能记起,那日她头上插的,就是这只朴素的玉钗。

  是自己狠心,选择牺牲她。

  后世的史书上,会把定钦一役称为勤王之举。前朝末代皇帝李瑾被叛贼围困宫中,宰相白晖令节度使火速进京救驾。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昭朝短短八十载,昭德帝殒命,未有子嗣,皇室稀落,旁支无人。宰相白晖应百官请愿,登基称帝,改国号为琼,史称琼太祖。

  而亲历了定钦一役的白晔却清楚,史书上都是瞎扯。事实是白氏父子觊觎帝位,半夜起事窃国。

  宰相白晖的独子白晔少时曾为太子侍读,与当时的太子李瑾关系亲厚,故而李瑾登基后,得以任御林军统领。白氏有了这得天独厚的优势,牢牢把持皇城内外。那晚,原计划是由白晔先率部逼宫,天亮了白晖再与朝臣们串演一部戏,父子联手,将李氏江山收入囊中。

  白氏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白尺素。那晚白晔将李瑾逼到绝路,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想最后关头,披头散发的李瑾居然挟持一女子走上宫墙,竟是白晔唯一的同胞妹妹,白尺素!

  白晔曾在广运门外做了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因为心有余悸,至今不愿再故地重游。

  他最后的决定是,不理会尺素的哭喊,强行攻城。

  夜色中,李瑾和白尺素消失了,连尸体也没找见。事后白晔对外宣传昭德帝死于叛军之手,而白尺素被叛军掳走。白晖登基后,追封失踪的女儿白尺素为承钰公主。

  白晔每每想起妹妹,总是满心歉疚。他也时常侥幸的想,以李瑾软弱的性格,应该不忍对自幼相识的尺素痛下杀手,尺素可能还在什么地方默默的活着。

  可他此时看着那支玉钗,却没有勇气令人去找。

  若是去找,找到的究竟会是尺素,还是李瑾?

  若是找到尺素,又该说些什么?

  可若是不去找……如果李瑾真的还活着,给前朝的李氏皇族留下一线生机,谁知道会酝酿出什么祸事?

  那个和尚究竟是谁?若他真是尺素的儿子,他的父亲又会是谁?

  大琼立国短短二十年,却是天灾人祸不断。白氏得来皇位的手段为人所不齿,白晖给那帮谋事的狐朋狗友开了天价许诺,至今朝廷重臣大半都是起事的同党,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同时,老天爷似有意惩处,国境内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最可怕的是,白氏皇族似中了断子绝孙的恶咒,太祖皇帝在皇位上只呆了一年,便盛年薨逝。白晔如今年逾四十,在后宫耕耘多年,先后得了三个皇子,均患病夭折,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养到十六岁还是白氏的独苗,让人怎能不着急。

  希望尺素还活着,曾是白晔最真切的希冀,可当这一线希望真的摆在眼前,他却退缩了。

  当年,哪怕赔上尺素,他也要李瑾死。时光过了二十年,若再让他选,他也不会改变初衷。

  那玉钗像一个毒咒,要翻出怄在皇上心底的烂账;甚至要化作厉鬼,有意将当年的罪魁祸首折磨致死。

  夜已深,皇上还留在御书房,生生将自己折磨到失眠。高公公恐怕不会想到,他这次给皇上挠痒痒,一把就给人挠破了皮,短短几个时辰,伤口便溃烂见骨。

  一个瘦高的太监蹑手蹑脚的靠近御书房,机敏的侍卫发现异状,拇指推开腰间的佩刀,低喝道:“什么人!”

  那小太监竟毛手毛脚的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小声点!别叫我父皇听见!”

  侍卫这才看清,原来是传说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公主殿下。顿时哑声收了刀,俯首帖耳道:“奴才该死,不该惊扰公主。”

  白熙岚负手傲立,恶狠狠的瞪着那一行侍卫,只道:“若是因为你们喧哗,害我被父皇发现,本公主明天一定狠狠治你们!”

  说罢,她便转身溜走,继续惦着脚尖走远。那奇特的姿势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想笑又不敢笑。

  皇上还端坐在书桌前,却是撑着脑袋睡着了,即使在在睡梦中也愁眉不展。白熙岚百无聊赖的站在他面前,虽然是第一次偷袭父皇得手。可一见睡着的帝王眉目间饱含忧思,公主殿下孝心泛滥,也不好意思叫醒他来耀武扬威。

  她是皇上唯一的孩子,母妃生她时难产而死,皇上心疼她,养得娇惯些也正常。更何况算命的说公主八字很硬,定能长命百岁,皇上便放心由着她闹。只是这丫头不学无术,长到这把年纪,既无心读书也不肯好好习武,贤良淑德一样不沾。皇上才不得不与她定约,若是文能默出四书五经,武能偷袭君王成功,便纵她出宫玩一回。

  白熙岚寻思着,她得写个条子,证明自己来过,皇上醒来才会认账。

  她在桌上摸索一番,忽然看见了皇上手里的玉钗。九五之尊在梦里,也抓着这钗不放,想来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白熙岚一时好奇,两指夹住玉钗的一端,轻轻往外拔。那钗玉质温润,表面光滑,就这样从皇上的指缝里滑了出来。白熙岚见惯了天下的好物件,可还是对这玉钗爱不释手。于是龙飞凤舞写上六个大字:“本公主来过了”,一把贴在皇上额头上,带着玉钗溜了。

  这宫里已经没有白熙岚不敢惹的人。她前脚离了御书房,后脚便把被窝里的高公公叫起来,追问这钗的渊源。

  高公公睡得迷迷糊糊,这丫头又古灵精怪,三句话被人问得泄了底,剩下的也就只能不打自招,絮絮叨叨将玉钗的来历交代得一清二楚。

  白熙岚高坐在茶桌上,两脚触不到地面,交叉着晃来晃去。她耐着性子听完高老头老驴拉磨般讲完陈年旧事,生出了一个美好的野心:“本公主要奔赴泉州,帮父皇找到失散多年的姑姑!”

  “公主殿下使不得啊!”高公公当即给她跪下了,急道:“闽地天高皇帝远,路上各种艰难险阻,还有瘴气和虫蚁。那可不比皇宫,任公主翻了天去,也没人敢动你一根指头。”

  “哼,我才不怕!”白熙岚小嘴撅得老高,“听闻我父皇十八岁就担任至羽林军统领,负责宫城防卫了!”

  “是,皇上当然厉害,远胜于凡夫俗子。”高公公顺着她的话说,话音一转,只道:“可公主殿下毕竟是女儿身,再说……再说……您还没到十八岁,要不咱再等等?”

  “不等了!”白熙岚道:“高公公也说我父皇厉害了。可是,我今晚已经偷袭父皇成功,按照约定,他该放我出宫了!”

  她一把从茶桌上跳下来,英姿飒爽道:“本公主已经决定了!”

  次日,皇宫里四处寻不到公主。

  皇上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撑着着脑袋的那只胳膊打不了弯,险些报废。他揭下额头上的纸条,看了公主那几个狗爬的大字哭笑不得。等到听闻公主丢了,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高公公凭借卓绝的政治智慧,对与公主夜谈之事缄口不言。只想着赶紧把小祖宗找回来,再慢慢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