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夜悬黎>28、两相煎

  

  月余不曾下雨的季节,急急一场骤雨洒了下来。

  

  轰鸣的雷声中,茅草屋的屋檐边倾泻而下的水束,陡然将我从木然的情绪里惊醒。慌忙起身去寻那逃出卧房的人,开门只瞧见,骤雨打在尽欢的身上,我去唤她,她似神游天外,神思恍惚,无知无觉。

  

  拉不动她,抬起手臂遮挡着她头顶的雨水,只是无济于事。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我眼前亦是模糊,雨水进了眼里。原本无知觉的她恍然间醒转,自起身打开杂物间的门,麻木着走到那木板床处,呆坐着。

  

  我仍是拉不动她,只得找了干布巾与她擦脸擦发。欲脱她湿的衣衫时,她那指节分明的柔荑紧握着襟口,无声抗拒。

  

  不发一言,泾渭分明。

  

  再无法,我只得冒雨往伙房烧水,这样下去她非得再染了风寒不行。上一回风寒……整整月余才好转。提好热水,再去拉她,仍拉不动。

  

  她如此抗拒,我被逼弄得意乱心焦,担忧则尤甚,吼了她:“你这是作甚?再如何岂能置身子不顾?你不是说不逼我不迫我,而今我作出选择,你又这般作为,于我而言,何尝不是逼迫?”

  

  尽欢无神的眸里渐渐有了光,借着力跟随我到卧房,她仍是一言不发,不脱湿衣,就要进到浴桶,我拉住了她,替她褪下衣衫,这回她未反抗,容我动作,浸入浴桶后泡着不动。

  

  呼出一口气,我胸中格外憋闷,又担忧又气她,又无力又隐忍。见她不动作,便拿了布巾替她擦洗着。

  

  尽欢不抗拒随我摆弄,待从后背擦到她前胸时,她握住了我的腕,用了力,我抬眸与她对视。只见她认认真真盯着我的眼,那眼神里俱是……探究,对,探究。好似欲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我敛了心思,平平静静与她对视。

  

  探究对视后,尽欢闭上眼,再不看我。

  

  替她洗好换上了干净衣衫,她便往外走,我一把拉住她衣袖,出言道:“尽欢!便在这里歇下吧!隔间……并不舒适。若是,一定要住那边,待改日,铺好铺盖后,再去吧!”

  

  她停住不动,我拉她去床榻,她倒也依言躺下,挪去里侧闭目而眠。

  

  见她这样子,我从一开始的气,到心疼,到对自己的无力,再到此时的揪心。却也想明白了,尽欢没有错,自己或许错了,尽欢那性子不管不顾,许多心思又与礼教背离,我便不能与她诉说,除了她我却又无人诉说。

  

  罢了,只要尽欢好好的,这些伤怀情绪总会慢慢开释的吧!我相信一日一日过去,尽欢能重新适应起一如从前的生活。……自己,也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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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雨下了一夜,清晨方歇。

  

  我起身后,拉开卧房门时注意到院里石桌上昨夜的晚膳,被雨淋得惨兮兮,便去收拾了。做好早膳等了两刻,仍不见尽欢出来,昨日尽欢午膳吃的贴饼,晚膳未用,该饿狠了。便早些去唤她。

  

  此一回,尽欢却是推了两下唤了一声便醒来了,睁开眼迷迷蒙蒙看着我,稍过会儿眼神才清明起来。她抬了抬手,大抵想要我抱她,终又止住了。

  

  雨后石桌石凳皆是湿的,坐不了人,我们就如往常在伙房用膳。用膳时尽欢很安静,还未吃完敲门声伴随着呼门声:“四姐儿,应姐儿,可有人在家?”

  

  听声音是江屠户,我起身被尽欢拉住了,她不容置疑道:“在伙房别出去,我去开门便好!”

  

  虽疑惑我却听了她的,屠户伯将尽欢猎捕的野羊宰杀好了,送来。尽欢收下后回来继续用膳。

  

  “尽欢,我有事想与你商量!”我对她道。

  “什么?”尽欢手一顿,问。

  

  我说的却不是我与她的事,只是道:“今日我想依例去请二姑母、表哥和新表嫂,来家中用晚膳!算作头回宴请新妇。这是村中习俗,二姑母待我亲厚,我理当如此。你以为,可以么?”

  

  闻言尽欢尴尬着结结巴巴道:“嗯!可以是可以,不过要不过两日再请?这个……你脖子那里,有痕迹……我,是我的错。”

  

  我又羞又恼,气得抬手就要拧她耳朵。手伸了出去,半道又折回了,兀自烧烫了脸。听她又歉疚道:“我,并不知……哎!你罚我吧!”

  

  无话可言,都紫了,这人怎地下得去口?

  

  既身上有痕迹自然不便出门,便在家中缝衣。顺便问过她哪件衣服破了口子,尽欢想了想道:“青色那件吧?”

  

  昨日说的是灰色那件……心中已明。她的体贴,与众不同。我该再对她好一些,手中又替她缝起新衣。

  

  午膳是尽欢做的,爆炒羊肝,清炒青菜和烧赤麂肉。用膳时尽欢如常替我布菜,一盘羊肝多数进了我的碗里,她说羊肝养血气,适合我补身。

  

  好似一切如常,若无其事。

  

  尽欢在院子里逗七色锦鸡,要么就在石桌旁发发呆,看天似在想心事。我在房间里瞧她无事,略微放心些,想来想去,翻出来几尺白棉布,再给尽欢缝一套中衣吧!天渐渐凉了。

  

  过了两日,新衣做好了,我让尽欢试试,她试过大小合适也贴身,对我道了谢。我怔愣片刻,不再做声。

  

  又两日,脖子上恼人的痕迹消退,我便与尽欢说宴请表哥家新嫂。至晚间酉时初,二姑母,表哥,新表嫂皆至,我们做了八道菜,小宴格外丰盛。

  

  新表嫂与我不饮酒,尽欢和表哥及姑母,各自倒上了酒,饮了一二杯助兴。

  

  席间二姑母提及如今我已出孝期,年岁渐长理当婚嫁了,且表哥已然完婚,她欲替我寻适龄小哥儿。我话不多,讷讷应着,下意识去瞧尽欢,她与表哥一直在饮酒,似不曾听到姑母的话。我放心了些。

  

  新表嫂寒暄着,还不曾见过像尽欢这般好看的姑娘,也应该许一个极好的人家。大家都笑了,尽欢喝下一杯酒,也弯弯眉笑,笑着望向我,我抬眸正巧与她目光相撞。

  

  她那笑颜一如往日的聪黠好看!只是,那勾起的唇角,我瞧见了落寞的……苦涩。心俶尔疼了起来。尽欢她,仍在伤怀。而让她不快乐的人,是我。

  

  酒尽宴毕,他们各行归家,我与尽欢晚间仍是同榻。她已微醺,眼神濛濛望着我,把我揉进怀里,我以为她会抱一整晚,只是数息,她便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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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日,酉时摆晚膳时院外有人敲门,我看门见是三伯和三伯母,也不欲引他们进屋,只问了他们有何事?

  

  三伯讪讪道:“四丫头,你表姐可在?我与你三伯母过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

  

  侧身让他们进来,瞧见尽欢淡淡瞥了他们一眼。

  

  我们不说话,三伯先开口道歉:“四丫头,三伯这次过来是想与你和表姑娘陪个不是!那日是三伯性子急,动了手,后来你大伯和族长皆训责过了,还望你二人多担待几分!”

  

  “此事,当日已结,我与尽欢并未放在心上。”我坐到尽欢旁边的凳子上,三伯的脾气太急,我唯恐他再伤着尽欢。不由想起那日尽欢挨打之事,心中气恼得很,心疼尽欢。

  

  “可别介,四丫头,此事是三伯冲动了。可你二人是否也有错?……我与你三伯母以长辈之身来诚心致歉,你们表姊妹二人,也该放下些芥蒂,往后一家人不该生分了不是?”三伯难得压下火爆,软声些道。

  

  实在不喜三伯拿长辈身份说事,关于尽欢的事,我总是计较得多些。沉默半晌,我语调轻,话语却钧重道:“三伯,既然我已被除族,便不存在生分一说。芥蒂倒是有些,不过你动手打的人是尽欢,尽欢只是我母族表亲,与你并不算亲故,若诚心,该与尽欢一个说法。”

  

  “除族之事,四丫头你可莫再提了。”三伯再次歉声着道:“表姑娘,虽说我等是表亲,却也算得亲故,三伯脾气不好,当时就已悔过,此行特意与你二人诚意致歉,还请你看在四丫头的份上,日后亲人间好相见,便给三伯一点颜面,揭过此事。你道成不?”

  

  尽欢淡声道:“既然如此,此事,便如文元妹妹所言,当日已作了结,便不再过多纠缠。你之所为,我亦不曾上心过,往后你们若能念及一二分亲情,不与文元妹妹为难,便算大家相安无事!”

  

  于我而言,三伯这道歉有些迟了。若按尽欢往日脾性,是宁可老死不与之往来的,尽欢能不计较,多也是为我考量。

  

  此后我与她各自采药打猎,早出晚归,无浓情蜜意,也无愁绪相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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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至了八月中拜月节。拜月节家家户户做新米糕和新米饭,合家共食以示团圆,晚间供奉月神,祈祷雨调风顺。

  

  巳时时分,我将做米糕的新米蒸熟,尽欢找了捣臼洗净,开始捣碎新米。我告知她需得捣至无粗粒细腻状。尽欢应下后细细捣着,做得格外认真。

  

  捣好后我正做米糕,坚持不住,忽而冷汗往外冒,尽欢慌张问我如何了,我恐她惊慌,告知她是月事来了。尽欢如往常,横抱了我进到卧房里,照料我。

  

  哎,算算日子也是该来了,不过每次都稍有推迟,不料在今日。调养补身的药剂喝了不少,身子其实好了许多,只是这回,不知缘何,又疼得紧。

  

  她二话没说,净了手搓热了掌心附到我肚腹,替我轻揉着,一如往昔。

  

  熟悉滚热的掌心熨帖着肚腹,我身子缓缓舒展。久前尽欢的话回响在脑中——

  

  “热水袋什么的,哪有我好使啊!”

  

  嗯!原来,还是尽欢好使。

  

  我好些后她煮了姜糖水喂我喝,转身欲走时,我阖着眼,似无意识般抓住了被角与她的衣摆。尽欢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我仍不愿放开。

  

  我只是想她,……能留一会儿,在这个时刻,留下来陪我一会儿。

  

  自私的这样想着。

  

  尽欢又叹了口气,坐在床沿看着我。定是看着我的,那柔柔的目光打在我的脸颊上,我清晰能感受到。

  

  晚间我好些了,便起身了。尽欢不让我操劳,她问清如何做之后,便摆桌点香供奉月神。而后,我与她二人吃团圆饭,坐在院里赏月。

  

  对月而坐。我不禁想起,自己已有四个拜月节不曾与人共度了,都快忘记与人团圆是什么感受了。

  

  这些日子来沉溺与尽欢相处,又自行束缚把她推开。心中很苦。尽欢心里大抵苦得不比我少。

  

  往日,我与她看月时,她总是缠着我,索抱索吻或低声细语叙柔情,亦或只是与我贴在一处,什么也不做。定不是现在这般,相对无话。

  

  尽欢望月不语,我对月无言。

  

  团团圆圆的日子,我们挨得近,却又似离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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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吵架只能自愈。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