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波早上一向比谭小飞醒的晚,谭小飞翻了个身的时候往旁儿习惯性一搂却没碰着人,当即就惊醒了。

  他光着脚从卧室里快步走出去,心里竟生出张晓波要从他身边逃走的惶恐来,喉咙里含着一口气,一直到看见张晓波的时候才吐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晓波一个人在餐桌上吃早饭,静了几秒,才沉默着回房间穿上了衣服。

  谭小飞拉开张晓波对面的椅子,张晓波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厨房端了碗面出来。

  “你今天怎么醒那么早?”

  张晓波一个晚上没睡着,却回答说是,“饿了。”

  他把筷子往谭小飞的面上一放,顺便提醒了一句,“三天到了。”

  谭小飞顺着张晓波的手看过去,青菜面上放了个荷包蛋。他想起有次他和张晓波做得狠了,第二天就给张晓波煮了碗面。这次张晓波跟他学了囫囵,连鸡蛋的熟度都一样,看着是熟的,筷子一戳就能流出嫩黄色的蛋液来

  谭小飞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什么意思,吃饱了好上路?”

  张晓波摇了摇头,抬眼看着谭小飞道,“那天晚上我承认我是自愿的,第二天你给我煮了碗面吃。”他顿了几秒,看见谭小飞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说,“这一碗是还给你的,等你吃完,那么拿到十万块之后,我们就再没什么关系了。”

  谭小飞听明白了,这是张晓波对他昨天问的那句话的回应。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冷笑了一声,“这笔账你算得可真清楚。”

  张晓波不接话,只说了句,“快吃吧。”

  谭小飞看着张晓波,张晓波也看着他,两个人沉默地面对面坐着,气氛压抑到极点。又撑了一会儿,谭小飞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他拿起筷子往桌上戳了戳,直接把面往嘴里塞。可惜了好大一碗面,偏偏一点滋味都尝不出。

  吃完面,谭小飞又回了房间,张晓波没跟着去,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谭小飞拿了他的卫衣和外套出来,他把衣服扔张晓波腿上,对他说,“穿你自己的衣服走。”

  张晓波没说话,直接就站起来脱衣服。

  谭小飞看着他脱光衣服露出身上的痕迹,眸色又暗了几分。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就是觉得已经不爽到了极点。张晓波越随意,他就越不爽。谭小飞抽了根烟后打了个电话叫来阿彪,让张晓波坐阿彪的车跟他后面走。

  如果再看张晓波一眼,谭小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住。可是这场游戏,他却不想输。

  等谭小飞开到修理厂,看到六爷已经在那里了,心里顿时明了大半,该做的事却还要再做下去。

  谭小飞从车里下来,扫了六爷一眼说,“够早的啊。”他披上衣服,从车里拉出扩音器,极度不爽的情绪从语气里扩出来,“都醒醒,人闯进来都不知道啊!”

  六爷把十万放谭小飞车头上,“十万,你点点。”

  谭小飞摘下墨镜,心上发紧,觉得实在嘲讽,“行啊老爷子,挺讲信用的。”

  六爷问,“晓波呢?”

  谭小飞转过头,看着坐在阿彪车里的张晓波。张晓波也看着他,兜着帽子,没表情,也没言语。张晓波手上掐着拳头平静地想,一切终于结束了。可一颗心才刚不知道落在哪里,又被一声尖叫给提了上去——

  “小飞,天呐,你快看你那车!”

  谭小飞听见上面的人在吼,知道出了事,他慢慢向自己的恩佐走去,果不其然看见上面的喷漆格外触目惊心。偏偏还有人在他耳边想要解释,“我给你用得漆特贵,喷完了之后不仔细瞧真瞧不出来。”

  谭小飞抬起头,直接踢走脚边的桶,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张晓波心里一凉,知道这事可能没完。

  谭小飞知道他这车废了,就是不知道算是折在了谁的手上。

  “谁他妈出的主意!”阿彪跟着谭小飞看了一眼,顿时暴怒,快步走到六爷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又是你吧?谁他妈让你动的车,知道那是什么车吗?知道那是什么漆吗!国内没有我得从英国进,原本就他妈是一道印,现在就是一堆烂漆了!我得铲了重喷!用的什么破玩意儿你他妈个老东西……啊!”

  六爷也怒了,手头很准,大力拧掰着阿彪的手骨!阿彪吃了剧痛,竟然直接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张晓波吓了一跳,真想从车上跳下来,可是车门被锁,他毫无办法动弹,只能听六爷对阿彪一字一顿地教训道,“这一巴掌还给你,这叫理!你要再给我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就接着抽你,替你爹妈教训你,这叫规矩,懂吗?”

  规矩?谭小飞听着这话,觉得真他妈有意思。

  身后的兄弟和六爷乱成一团,叫骂声不断,张晓波急得要撞车门,直到闷三儿拔出刀才安静了。

  谭小飞又想,其实也挺没意思的。他要是讲规矩,也不会和张晓波变成这样。他想了想,觉得他和张晓波之间其实也毫无道理。谭小飞心里突然发笑,恩佐被玩成了这幅模样,他现在竟然更在意的是张晓波,真是太讽刺了。

  谭小飞站起来,走到六爷跟前挡住阿彪,“行,您不是爱论理吗,那咱们论论,你们不懂车,这车是我最好的,现在就论理不讹人,重新喷快赶上这车一半的价钱了,你出得起吗?”

  谭小飞背着张晓波待的车站着,张晓波却觉得谭小飞是在质问他,每一个字都犹如锋芒在背。

  这笔账还不起,他们两个人没完。

  张晓波的脑子里突然浮出这句话的时候,谭小飞正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点上,张晓波看着那烟雾儿往空气中散,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六爷说,“出不起。”

  谭小飞说,“再说说你打我兄弟这事儿,你有你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无论你怎么说,我兄弟挨了打,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我也得给他们有个交代呀。我不能让他们全上打你们三个老头,也不能让你们就这么走了。那你说,怎么办?”

  闷三儿笑了,“什么意思呀,就你们这几块料,还想打是是怎么着?”

  “打?可以啊,怎么打?” 谭小飞挑了眉,笑了。打架这种事情,和操张晓波一样,够直接,也够爽快。

  灯罩儿接了话说,“这儿是北京,咱们按北京的规矩来。”

  “茬架儿懂吗?就是说一礼拜之后咱们约个地,你们爱带多少人带多少人,也别管我们带多少人,谁赢了算谁的,这也不算我们欺负人了!”

  现在的北京,还真没有玩茬架的,宣武区没了,四九城的名头没落了,茬架都快要变成了书上说的事儿了。谭小飞想,茬架也算规矩?江湖上的规矩?

  “开玩笑吧大叔,你也太搞了!”年轻人都笑了。

  谭小飞回头看了张晓波一眼,张晓波在车里和他说着什么,神色不安,谭小飞看着他的口型,应该说得是“不要。”

  谭小飞转过头看着六爷,“好,那咱们说定了。”

  “成啊,那就玩玩吧,好多年没活动了。”六爷说,“这么着,你要是把我们老哥儿几个放倒了,修车的钱,我给你们如数凑足。你们要是不灵了,孩子我带走 ,钱,我能凑上多少算多少。”

  谭小飞笑了,“越来越好玩了,时间地点呢?”

  六爷看了闷三儿一眼,“后天晚上十二点吧,颐和园后边有一野湖,那儿人少。”

  谭小飞吐出一口烟,喊,“放倒我们,钱不要了!”

  张晓波拉下帽子,一拳头砸到车窗上。

  操你妈的!

  六爷那群人走了后,谭小飞没搭理张晓波,也没管自己那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恩佐,就一个人上了楼。

  阿彪冲到二楼找谭小飞的时候,看见房间没人,但是浴室里却传出不太对劲儿的声音,就急忙跑过去看。谭小飞撑着洗手台在那里吐,好像要把自己的胃呕出来一样,阿彪和人呛声可以,看到这情况就慌了神,忙问,“小飞,你不舒服?”

  刚刚在下面不还好好的,谭小飞难不成被那老头给气吐了?

  谭小飞打开水龙头,淡淡道,“没什么,有事?”

  阿彪说,“张晓波被大乔带跑了!我去叫上兄弟把他抓回来?”

  谭小飞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知道。”张晓波的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晓波要走就放他走,可谭小飞要玩的游戏也从来没有输过。

  阿彪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谭小飞说,“跑就跑了吧,我们打架去。”

  谭小飞用水洗了一把脸,冷水糊在脸上,凉了个痛快。他直起身,一抹嘴,真想笑。

  张晓波,我们之间的帐,怎么会算得清!

  大乔能找机会把张晓波带出来不容易,结果车开到半路,张晓波突然说,“这十万不该拿。”

  大乔一听这话就急了,方向盘一打,赶紧开口拦了张晓波的想法,“小飞根本不差这钱,你爸的钱凑得不容易,没必要给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张晓波你怎么那么傻,拿了钱还要还回去!

  张晓波看着街景不断往后退,没吭声。

  “小飞就是爱车,看着不好惹,其实没什么坏心思,不会再去找你们麻烦的。”大乔看了张晓波一眼,软了声,叹了口气,还是想和张晓波解释一下,“他把车看的比我重要得多,我喝完酒气不过才想刺激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麻烦。”

  现在已经不是大乔这件事儿的问题了,张晓波拿出手机给霞姨发了个消息,故作自然地问,“他把车看得有多重要?”

  大乔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清楚他家的事,但是知道他爸妈不管他,所以……车是很重要的。我们都一样,瞎玩,但心里总得有个寄托。”她顿了顿,又说,“他的车玩的很好,圈子里很少有比他更好的人。车子是他命里的一部分,你去划他的恩佐,其实跟砍了他一刀差不多。”

  张晓波挑了挑眉,努了下嘴。

  聊到谭小飞,大乔不由自主就多说了几句,发发牢骚,“他除了车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感情也是这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就只要到过一把钥匙,随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他不缺钱,也不缺东西,可是如果你不去问他要,他也不会把钥匙给你。”

  张晓波心里一空,却笑了一声,“那和他谈恋爱不是造孽吗?”

  大乔也笑了,“可不是吗,气死我了。分了才知道单身的好。或许谁也摸不走他的心。”

  张晓波还想笑两声,没笑动。他看着车子往他家的方向走,越发觉得迷茫了起来。这条路他最近走过,谭小飞把他开车带到后海的时候,他没告诉谭小飞他家就在这附近,从那个酒吧往烟袋斜街穿过去,就可以回家。

  大乔靠着路停了车,张晓波在车里坐了会儿,看见霞姨跑过来,手上还夹了根烟。烟雾腾在北京寒冷的空气里,张晓波想到谭小飞抽烟的样子,吐出的眼圈散在空气里,散在他面前。

  张晓波开了车窗,霞姨看着他就高兴,“波儿,怎么不先找你爸呀!”

  “这还用说吗霞姨,想跟你先商量商量。”

  “好,我想想怎么办啊。”张晓波还来不及点头,六爷的声音就冒了出来,“怎么办?回来了就好办!”张晓波听见这声儿,暗骂了一声操。

  大乔瞧着他们,打开车门走下来,把装在袋子里的十万块钱从车顶上推过去,解释道,“叔叔, 这是您的东西,我把它偷偷带回来了,下周您就别再去了,他们就是闹着玩的。”

  六爷看了眼那袋子,没动。霞姨不知道袋子里是什么,替六爷接了过去,六爷只好说,”谢了姑娘,回去有麻烦就说声。“

  大乔点点头又坐回车里,她想了想转过头轻声对张晓波说,“这事是我对不起你,把事情想简单了。回去之后你好好保重,千万对你爸好点,你爸真挺棒的。”

  张晓波看了大乔一眼,没说话。缓了几秒后,打开车门走了下去,看着霞姨,没瞅六爷。

  别说谭小飞了,他和张学军的事儿都没完。

  他和六爷回了家,霞姨在身后跟着,六爷直接把他铐小卖部里面的铁门上了。张晓波看着手铐就来气,一个两个都这样,他搁那儿站着都要铐着他!

  “你干嘛呀张学军!”张晓波用力挣着铐子,铁门被拉得铮铮响,但这事儿他没理说,不敢逃,只能逞着口头上的痛快,“你给我松开,你有脾气冲我发什么呀?有本事你找他们去呀!”

  六爷冷着脸,愣是把那铐子给固定了。

  张晓波见六爷要走,急的口不择言,“你给我松开,你不松的话我告你去!”

  六爷气道,“你告我?我是你老子!”

  张晓波放弃挣开手铐,没规矩地冲着六爷喊,“你不是我老子,我从小到家就没你这么个老子!”

  六爷彻底怒了,回过身就作势要打张晓波,“信不信我抽你啊小兔崽子!”

  张晓波梗着脖子喊,“抽啊,你抽啊,抽啊!”

  六爷快步往张晓波走去,那一巴掌刚要落下去,霞姨急忙跑过去抱着他,把他从张晓波身边拉开,省的爷俩互看对方不顺眼再给动起手来,霞姨拉着六爷到沙发上,压着他的身子往下坐,“你干什么呀,至于呢吗?坐下!”

  “你还想怎么着呀,孩子回来不是好事儿嘛!”

  六爷的火气还没降下来,说话可冲,“你闭嘴,我的儿子我管。”

  霞姨这种情况见多了,皱眉看着他,“犯浑吧你就。”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把小姑娘拿过来的袋子打开,旁边夹着一封银行信函,霞姨抽出来看了一眼,写的全是英文,以为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团成团给扔一边了。她撕开包装纸,竟然掏出了一沓钱,她看了看,惊讶了,“这不是我那钱吗?”

  她把钱往旁边一扔,不理解了,“这孩子怎么又给我还回来了。”

  六爷看都不看,心里明白得很,“偷!那是偷回来!”

  霞姨看六爷说话像火炮,又看了张晓波一眼,张晓波转过头,都不冲他们这方向瞅。霞姨说,“我不管你们这事,也管不着,但就你现在这情绪,我是真不敢走啊。”她靠着桌子,把那一团垃圾投进箩筐里,叹了口气,“要是走了你们俩就剩下打了。”

  她见六爷不言语,就坐下来出了个主意,“这么着,让孩子到我那待一天,我跟他聊聊。”

  六爷不说话,她就用手肘捅他,六爷看着她,她一瞪眼,六爷苦笑一声,笼子里的鹩哥也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霞姨带着张晓波去了她那儿,让张晓波先去洗个澡。她把衣服搁楼梯上,一边放一边说,“波儿,换上啊,以后别跟你爸这么说话啊,那是你爸。”

  张晓波洗着头,搓着身上泛紫的吻痕和咬痕,抬头接了一口水又吐掉。他打了点泡沫在身上,对霞姨说,“霞姨,您跟我说句实话,您说他是我亲爸吗?打我妈走了就没见过他管过我,就剩下天天在胡同里瞎晃悠,我觉得他压根没盼着我好。”

  霞姨听着张晓波的话笑了,关上隔板,坐沙发上抽了根烟。

  张晓波没听见霞姨回答他,心里更塞,把肥皂沫儿冲了就关了水。再洗下去,他指不定又要想起谭小飞。他觉得现在谭小飞和张学军正轮番刺激他,操了,这也太刺激了。

  张晓波拿毛巾擦干身体,换上霞姨给他拿的新衣服。他从衣袋子里掏了掏,想把东西拿出来,再把衣服扔洗衣机里洗洗。

  零钱、烟、上网卡……张晓波愣了一下,摸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想起早上谭小飞把衣服扔他身上,叫他穿着自己的衣服走。

  张晓波把掏出来的那东西放洗手台上。

  谭小飞家的钥匙。

  张晓波把钥匙揣兜里,霞姨看他出来了,烟抽了一半,继续说,“不盼你好,不盼你好还为了把你弄出来,把房子都押给我了?”

  张晓波刚准备坐下吃起霞姨给他准备的面,听到这话愣了。他把筷子插面里,有点吃不下去,心里拧的慌,但说出来的话其实自己都觉得没道理,“反正他怎么着都是过,霞姨,你是没天天跟他一起过,每天跟你白活以前那点儿破事儿,净吹牛掰。”

  霞姨看着自己手上的烟头,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还有二十岁的她。那时候她还是霞姑娘,还是霞姑娘的她就跟了六爷,一跟就那么二十年。“还真不是吹牛掰,晓波。霞姨十六岁就看着他们真牛掰的样子,你知道吗就那闷三儿,原来大院小孩儿,八三年你爸四五个人跟他们几十个人,就在前面冰场上茬起来,你爸一把军刀对十几个,愣是没倒下。”

  张晓波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霞姨手里掐着烟,叹了口气,“那时你爸猛起来,真挺吓人的。”

  这吓什么人啊,吓人的多着呢,张晓波想,“他不就是会打架吗霞姨,算什么本事啊!”

  “不是会打架那么简单,你爸跟现在这帮人不一样,那就感觉吧——反正跟你说也说不清楚。”霞姨拿了罐啤酒放张晓波面前,“这么说吧晓波,这人呐,都是有好有坏,有顺有背,只不过这会儿该着他们点儿背,但是搁谁谁都不甘心不是?你是他儿子,他没有别的亲人,他不跟你唠叨跟谁唠叨啊?恩?”

  霞姨看着张晓波的眼神,知道他把话给听进去了,这娃儿打小就善良,她全都看在眼里。

  张晓波咂摸着霞姨说的那四个字,四个字,有好有坏。他想起谭小飞,觉得自己说不清他好在哪里,也说不清他坏在哪里。就觉得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横在这四个字里,全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吃不下面,走到窗台边,霞姨也就随着他,张晓波端起桌上的相片看了看。

  霞姨坐在沙发上继续抽着烟,心里也乱,“波儿,我琢磨着你爸明天还得去,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说这人怎么这么轴啊?”

  张晓波把相框放下,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谭小飞还答应和他爸茬架,其实不就是在和他轴吗?

  “霞姨,你说怎么办啊,这帮孩子狠着呢,根本不管你是谁。”况且谭小飞也早就和他说过,他爸找他,他可没法儿把持,他把持住了,他底下的兄弟也没法把持。

  霞姨看了他一眼,问,“洋酒你能喝吗?”

  张晓波说,“还行。”

  “你爸每天晚上都喝一点,明晚你拿着这个,跟他道个歉,陪他喝。”霞姨拿出柜子里的一瓶伏特加,放到张晓波手里。

  张晓波睁大眼睛看着霞姨,感觉手里握了个炸弹似的,“我哪能跟他一块喝呀,坐一块都难受。”

  “你得坐一块,再长长就知道了,等你想坐一块的时候,都没机会了。”霞姨叮嘱道,“记住啊,他三两的量,这种洋酒就更没戏,一杯就睡。放倒他,熬过约架那个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行吗?”

  张晓波端起酒瓶看了看,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句“没机会了”给击中了。

  第二天晚上张晓波找准张学军在饭馆里吃小菜的时间,在门口踱了两步酝酿了会儿,才走进去。他把那瓶伏特加啪地放六爷桌上,六爷狐疑地看着他。

  张晓波说,“我以后可以住家里,可有一样,你别管我!”

  张学军眨了几下眼,慢慢反应过来,眯了口酒道,“成啊。”

  张晓波拉开椅子坐下来,兜着帽子,还不太想去瞅张学军。他给两人的杯子里都倒上酒,举起自己的那杯,“那就算我道歉了啊,以后咱们互相理解了。”

  “杯子低点儿。”张学军看着那洋酒,举杯,“没大没小。”

  张晓波偏过头,顺着他的意思低了酒杯,手腕一晃,碰了个杯,一口闷了。

  张学军喝不惯洋酒那味儿, 皱着眉头喊,“你们这帮孩子就好这口啊!”

  张晓波一看把张学军喝不惯这酒,估摸着灌醉他可能有戏,把帽子给拉下了。

  “晓波,要不这样看得了。”张学军把二锅头放张晓波面前,又把洋酒放自己面前,“你喝我这口,我喝你这口,成吗?”张学军早就看穿了张晓波脑子里打的主意,张晓波能主动找他喝酒,他要相信就见鬼了,估摸着又是话匣子出的主意。他看张晓波不说话就笑了,“怎么了?不是互相理解吗?”

  张晓波还是不言语,拿起酒杯又闷了一口,喉咙里火辣辣的像火烧,酒水像导火线一样烧到胃里。

  两个人都是皱着眉喝酒,喝不惯对方的酒,大家都难受。张学军喝出了火,把杯子往桌上啪地一放,“互相理解!我还是理解不了,你说你们这帮孩子,成天想什么呢,除了图钱图女人还能图什么呢?”

  张晓波听了这话就想起谭小飞,想起他对他说过的玩玩就好,回答道,“图个乐呗。”他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和张学军还是在和自个儿说,“高兴就好。”

  “你们高兴了,那别人难受啊。”

  “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今天我偏要跟你掰扯掰扯这事儿,晓波,你跟我说,这女孩儿是别人的吧,你说你干这事儿,你混蛋不混蛋?”

  张晓波操蛋了,他什么事儿都没干,但谭小飞他干了个爽啊?谭小飞他混蛋不混蛋?!

  张学军眯了口酒,又扔出一个大实话,“而且就你那揍性,我还真不见得你能高兴得起来!”

  “你出了事儿,你那帮狐朋狗友全跑了,谁管你了。还有小飞那帮孩子,打别人可以,自己挨打不成,这还有规矩吗?这世上人人要都没规矩,成什么了?”

  张晓波玩着打火机,啪啪地点着火问,“您有规矩的是什么世界呀?除了打架斗殴,您还会什么呀?”

  张学军说,“打架斗殴,也是江湖,都讲理。”

  “一群地痞流氓,江什么湖呀。”张晓波突然想到谭小飞,立马道,“您还别说,要掰扯,您跟谭小飞掰扯去,他平时爱看武侠小说,那个什么江湖啊,说不准他愿意和你掰扯。”

  “我和他掰扯什么?他是我儿子吗?”张学军骂道,接着又奇怪地瞅着他,“你小子被人给关着,怎么连人爱看什么小说都知道?”

  张晓波被噎了句,又想起他和谭小飞的事,心里发虚,“我长着眼睛呢!”

  张学军上下打量着张晓波,摇摇头,“你说你被关了半个月,我看你也没瘦啊,怎么还有点长胖了的架势?晓波啊,除了你嗅人家女孩儿那次被打了之后,被关的时候小飞他们打过你没有?”

  “……没。”

  张学军喝多了,懒得自己思考,大着舌头问,“为什么呀?”

  张晓波没办法回答这事,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要怎么扯谎,只能说,“……不知道。”

  “这样啊。”张学军感叹了一声,“那小飞还挺仗义的!”

  张晓波差点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张学军闷了一口酒,“别的我就不和你掰扯了,但是有一点,最起码男人得有男人的样儿,别人我不管,你是我儿子,我顶看不上你那怂颠颠二尾子样儿,你妈活着的时候……”

  “别跟我提我妈!”张晓波听不得这话,一拍桌子,酒液都洒出来了,张学军看着他没规矩的样子,也一拍桌子给站了起来,指着张晓波怒吼道,“你给我站起来!”

  张晓波一推桌子,站起身瞪着张学军,把脸凑到张学军面前,指着自己的脸说,“怎么着?想打我是吧,打!反正你是我爹,反正你爱打人,反正你也打不了别人。打啊!”

  “行。长出息了。”张学军看着张晓波和他犟的样子,觉得这爹当得没意思,“我打你!我还敢打你?你打我吧爹!”

  张晓波酒劲有些上头了,以前不想讲的话全一股脑给吐出来了,“您是爹,您当爹的九六年躲事儿跑了,知道我们怎么过的吗?知道我妈大冬天的被人撞了,躺医院走廊什么样吗,你一进去好几年,我怎么活下来的,真以为我那会儿人小不记事儿啊!”

  张学军不回答,张晓波就追着他不放,“问你呢,问你呢当爹的!”

  张学军听懵了,他的确对不起张晓波他妈,他捂着眼睛,脸上是酒精上头的红。他妥协了,人总要妥协的,他说,“行,过去的事儿咱不提了,晓波,横不能让我给你磕一个吧。”他见张晓波没答话,横劲起来了,起身就说,“成,我给你磕一个!”张晓波压住他的肩,把他给按回去了,自己也坐了回去。

  张学军缓了口气,两个人都冷静了一会儿,张学军说,“波儿,二十多岁的人了,你就跟我说,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张晓波抬眼看他,“我今儿跟你实话实说吧,我一直想在这片儿啊开个酒吧。”

  “成,算一主意。”张学军拍了拍大腿,“你把你兜里那些东西掏出来,让我看看,你拿什么开。”

  张晓波往兜里一掏,摸到谭小飞的钥匙,心里一愣,过了会儿把烟、零钱、上网卡摆在桌上。

  张学军看了一眼就说,“开个屁!”

  “开个屁,行。”张晓波点点头说,“那您呢,这么多年了,就打算一直这么晃悠到老啊?”

  张学军又闷了一口酒,憋着一股气道,“已经老了。”

  “波儿,”张学军叹了一口气,抹了把眼睛,“我其实就是想看着你呀,好好给我找一媳妇儿,再生一小子。”

  张晓波想到谭小飞,喉头一哽,差点说不出话来,“咱们说点靠谱的行吗?”

  “靠谱的?行啊!”张学军一拍桌子,“就前边儿,一瓶啤酒卖三十五的那几家……要说地界儿啊,那可没咱们的地界好!咱们啊,就卖二十,咱不摆沙发,咱摆长条凳儿,那主座你知道摆什么吗?摆太师椅,一张太师椅上,铺一张虎皮,门口儿,咱挑一匾,仨字儿,聚义厅!”

  张学军说一句张晓波就笑一声,等聚义厅仨个字说完,张晓波已经乐不可支了。

  张学军偏偏又问他一句,“小子,行吗?”

  张晓波端起他的二锅头,和他爸手上的伏特加一碰杯,喊,“行了!别胡说八道了,走一个!”

  张晓波喝上头了,竟然当张学军面把谭小飞的钥匙给掏出来了,手指套着圈转了转,心里狠狠地骂着谭小飞——怎么现在跟你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事儿我都他妈想掰扯到你呢?

  张学军也喝上头了,看着张晓波就说,“刚怎么没看见你把这钥匙拿出来啊,谁的钥匙?”

  “一王八蛋的钥匙。”张晓波把钥匙拽手心里,瞅着张学军问,“您说说,用江湖规矩,对上王八蛋该怎么处理?”

  “这时候问我规矩了?”张学军把空瓶重重地放桌上,“我还偏不告诉你,自个儿琢磨去吧!”

  张晓波笑了,拿起自己面前的空瓶往桌上倒了倒,见没倒出酒来,就道,“您他妈也就这揍性,喝完了,走吧您咧!”

  “台阶吗?你不用扶我,没喝多!”张学军朝张晓波喊,“没喝多!这才哪到哪儿啊?”

  张晓波拽着张学军的手臂,“没喝多你把手套围脖都落里面了!”

  张学军一屁股坐饭店门外的走廊上了,摆了摆手,“不要了,不要了!”

  张晓波哼了声,“我看你这句话就是喝多了!你要没喝多,你给我走个直线看看!”

  张学军一摆手,“走直线?你走,咱俩一块走!”

  “你站这来,一块走!”张晓波扯了一下,张学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父子俩互相撑着摆好姿势。

  “开始……不就是走直线吗,走直线很容易的,你得走那条线!”

  张学军带着张晓波就要往墙上走,还义正言辞地说,“我走的是直线啊!这边儿!”

  张晓波看着那墙,愣了,“你走的直线就是奔墙上去啊?!”

  张学军还觉得很有道理,“你要说拐弯就不叫直线了,对不对啊!”

  “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