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秋雨绵绵。谭意写完周末作业，刚放下笔，房门被粗鲁地撞开。
他眉头一皱，无声将作业本塞进抽屉里。
男人径直冲进来，身上弥漫着浓浓的酒气，拎小鸡崽似的拎起谭意的后衣领。
谭意早已习惯，平静地说：“我已经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你了。”
“你当老子傻？两三百块是一个，嗝，一个月的工资？把剩下的钱给老子！”男人打着酒嗝，恶狠狠地威胁，手上力道猛然加重。
谭意渐渐被领子勒得喘不上气，他想挣脱男人的桎梏，但男人一只大手几乎可以抵过他两只手，力气也比他大好多倍。
白皙的脸微微发红，谭意喉头艰涩，“这个月只有这么点。我被酒吧辞了。”
男人听闻，一巴掌把他拍倒在地，醉醺醺地骂道：“废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儿子！连服务生都不会当，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谭意垂着头，声音毫无起伏：“我要学习。”
“学习有屁用！能变钱吗？”男人“呸”了一声，“跟你妈一样，考上大学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没钱辍学！”
听到男人提到妈妈，谭意不自觉看向虎口处的伤疤。
呵，那个软弱的女人。
他凉薄地扯了扯嘴角。
男人还在愤怒控诉读书无用。他一把扯过书桌上的草稿本，撕成两半。然后用食指摇摇晃晃地点着谭意，凶狠地说：
“既然你现在没工作，那就给我去洛家讨点钱来！反正是他们欠我的。”
谭意握紧拳头，没有动。
男人一脚踹在他身上，“还不去！老子要喝酒！废物！”
……
谭意离开家后，才发现忘了带伞。
雨丝从高空随风飘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泛起凉意。他没有犹豫，从屋檐下走出，一脚跨进秋雨中。
雨丝渐渐打湿黑发，周围的路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谭意却恍若未觉，灰眸无神地注视前方。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如同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一辆黑色的华贵轿车突然驶上来，停在谭意身边。后座车窗缓缓落下，露出洛一寒的侧脸。
“没带伞？不知道找地方躲一躲吗？”
谭意没有说话。
“感冒发烧了怎么办？你现在高二，正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候，哪怕考了第一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因为生病耽误学习，你觉得值得吗？”
谭意依旧一言不发，洛一寒不耐烦，正要质问，却发觉窗外的少年不似平日般柔弱，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竟令人感到胆寒。
他微微皱眉，但片刻后，还是从车窗递来一把伞，“拿着，别感冒了。”
谭意没有动作。
洛一寒便扔下那把伞。
黑轿车扬长而去。谭意瞟了眼地上的伞，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商场。
商场一楼的电玩城里，苏化鑫和朋友们玩得正嗨，看到隔着一扇窗的谭意，还没好的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假装没看见，转头继续和朋友嬉笑玩乐。
直到谭意走过那扇玻璃，苏化鑫也没再投来一束目光。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谭意突然意识到前方转角就是当初发传单的地方。
麻木的脸上神色微动。鞋底匆匆踩踏上深浅不一的水坑，溅湿了他的裤腿。
下雨天，来逛商场的人本来就少，这里更是没有人迹。
谭意站在原地，就像当初套上玩偶熊服装的他。
他站了许久，偶尔有行人经过，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奇怪的男生。
衣服早已被雨水浸湿，蚀骨的冰冷令身体发颤，肚子也饿了。
阴雨天，天色暗得格外早，不到下午五点，视野就一片灰蒙蒙。
谭意慢慢蹲下。雨丝歪歪斜斜滴落在脸上，他垂眸看着地上一片发黄的落叶。
微风吹来，落叶被卷起，脆弱的叶身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最后落到路边低洼处的积水滩上。
沾湿了水的叶子虽然无法再被风吹动，却也陷在了那滩污水中。
他在期待什么？
眸光晦暗冰凉，谭意可笑地勾了勾唇角。
就在他起身离开时，谢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谭意！”
身体瞬间僵在原地。是幻觉吧。谭意自嘲地想，谢行怎么可能刚好出现在这里呢？
由于蹲久了，一下子站起来，脑供血不足，一阵头晕骤然袭来，他晃了晃，向后踉跄两步，不期然跌进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后背贴上坚实的胸膛，熟悉的清香混合雨水的味道漫入鼻端。
与此同时，一顶伞打在他头顶。
这方只留得下两人的狭小空间，却是第一个主动替他挡下了绵绵秋雨。
“怎么不进去躲雨？”
谢行清冷的声音伴随着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响起，如玉碎铃摇。谭意清醒过来，“我……我在等你。”
谢行惊讶：“你知道我今天来这里买书？”
谢行是来商场的书店买暑假作业本的，顺便在书店里看了一下午书。刚走出商场大门，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很像谭意，便走过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他。
谭意却摇头，低声说：“我以为等不到你……”
看谭意的神情，谢行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发生了什么？”他问。
谭意抿了抿唇，轻声说：“他把我赶出来了。”
他？
很快，谢行猜到了。
“你爸爸？”
谭意垂下眸，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虽然打着伞，但凉凉的雨依旧能随风打在身上。沉吟片刻，谢行拉起谭意，“不如你先跟我回家？你的衣服都湿了，不换一套会感冒的。”
*
宽敞明亮的别墅，奢华精致的装潢，一应俱全的家具。与挤在小胡同里的破房子相比，这里就像皇宫一样。
纯白的陶瓷地砖干净到反光，谭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雨淋过后的脏鞋子。
谢行换好鞋后，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给谭意。
谭意换上拖鞋，慢慢走进屋，边走边打量周围的环境，神色复杂。
谢行将谭意的举动看在眼里，心想应该是环境的巨大反差给他带来了心理冲击。但他并没有流露出心里的想法，而是自然地问：“你要泡澡吗？”
谭意：“嗯？”
谢行重复道：“泡澡吗？你淋了雨，泡个澡舒服点。”
谭意点头。
来到卧室后，谢行让谭意等他一会儿，然后走进浴室，打开暖气，在浴缸里放热水，同时放了个浴盐球进去。
紫色的浴盐球很快溶解在热水中。暖黄的灯光下，一缸水渐渐染成了红色。
准备得差不多后，谭意走进浴室。刚走入门口，他的目光触到谢行身后盛满红水的浴缸，猝然停下脚步。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扎入脑海——
浴缸里，女人无力地漂浮在水面上，猩红的血水不断涌出来，流到地面，啃噬他□□的双脚……
“谭意？谭意？”
谢行的声音令谭意骤然惊醒，他慌乱后退，转头朝外跑。
谢行一惊，拔腿追上去。
追上谭意的时候，他正靠坐在楼梯口的墙边，脑袋埋进臂弯里，手紧紧抓住衣袖，整个人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
细细看，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谢行慢慢走近，蹲下身，轻轻抚上谭意毛茸茸的头顶，柔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谭意抬起头，殷红的唇失了去血色，向来善于隐藏情绪的灰眸也蒙上一层脆弱的水汽，“红色的……是血么？”
红色？
谢行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谭意口中的红色指的是什么，哭笑不得道：“那是浴盐球的颜色。它其实是紫色的，只是因为浴室里暖光的原因，看起来像红色而已。”
听到谢行的解释，谭意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
谢行继续安抚：“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帮你换一个好不好？”
谭意却突然抓紧谢行的袖子，“我不想泡澡。”
谢行顿了顿，问：“为什么？”
谭意却沉默了。
谢行轻声问：“你在怕什么？红色的水，还是浴缸？”
谭意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而凌乱，抓着谢行衣服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单薄脆弱的样子好像一折就能断。
谢行心中不忍，不再问，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背，像安慰小孩子那样安慰他：“别怕，这里很安全。”
谭意缩在谢行怀里，手依旧紧紧抓着谢行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突然响起开门声。
回到家的谢父谢母看到楼梯口抱在一起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谢行把谭意从地上扶起来，然后说：“爸，妈。他是我的同学，叫谭意。”
“叔叔阿姨好。”谭意乖巧地向谢父谢母打招呼。在谢行的安抚下，他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但从发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中，依然能看出他状态不好。
谢父向谭意点点头，简单打招呼。谢母倒是一脸惊喜，热心地说：
“欢迎来我们家做客。这还是小行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呢。咦？这孩子身上怎么是湿的？淋雨了？小行，你赶紧带他换身干衣服。”
谢行应声，带谭意返回卧室。他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外套，“先把外套换了吧。”
谢行的外套偏大，但谭意本来穿的校服就比正常码大，因此看起来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见谭意已经穿上外套，又想起浴缸里还有热水，谢行回到浴室。
谭意默默看着谢行的背影，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
外套在衣柜里挂久了，带着一股檀木香，他把半张脸埋入领口，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这就是他的庇护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