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不是个傻子吧。”范送又立起身子来,脸色微微僵硬。那黑灯瞎火站在自家院子里的大块头真的是一言不合就打了自己的沈潘?

  “你才傻。”沈潘定定道。“我让你赔不是,你不赔。”

  “所以你赔了?”内心毫无波澜的范送突然有点想笑。这位好像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不太能理解这位的心思,却还是想尊重一下这神奇的思考方式。

  “那沈公子方才牵强附会给自己添了那么多自己错了的理由都是干嘛的?”范送眼睛亮了亮,那黄了吧唧的脸在黑夜里也闪出些润泽来。这回把斧子轻轻放在脚边,没了方才的戾气。

  “都是狗屁。”沈潘面无表情。自家的爹娘,自己都不敢维护,还指着谁疼?

  “所以沈公子今日到底是来?”范送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放松下来,慢慢对着沈潘放下了戒备。这人抛开权势,抛开对错,能与他拉下脸来说这些,就与外边那些纨绔子弟不同。

  “和解。”沈潘默默吐出两个字。

  赔礼道歉只是个形式,谁赔不一样?重要的是范送不会断了前程。这不仅仅是一个馒头的恩情。

  前世里两国动荡,民不聊生,凤连为着苍生三上微尘山,向无机大师求治国之法。

  那无机大师一次都没开过门。只传了话说他只会念经,不会治国。凤连问他无异于缘木求鱼。

  那老秃驴刁钻的厉害。藏在国寺里,整日里只知道受那香火钱在那儿装深沉。

  倒是凤连强弩之末时,他下来拼掉了自己几十年的修为给凤连续了命。“皇上治得了水患,平得了叛乱,收得了良臣。又何须问贫僧治国之道?如今贫僧效仿佛祖割肉喂鹰,只盼皇上能不忘先皇教诲。”

  那老和尚打得一手好太极,却不曾想他真的会救凤连。

  当日他候在一旁,听到那“佛祖割肉喂鹰”的时候,第一个浮现的却是眼前这黄脸书生拿的糙面馒头。

  老和尚在说仁。他夸凤连是仁德之主。能为天下为己任的那种仁。

  老和尚救凤连是在他发兵前夕。宁国新皇暴虐无道,凤连死前还要毅然发兵,他为报仇,凤连为将宁国收入囊中,施政以德。

  他是个心有天下的好皇帝,若是多活几年,定然会造就一个河清海晏的昌平盛世。

  像凤连这样的人,沈潘遇到过两个。一个是心忧天下,散尽功力救凤连,自己圆寂归西的无机。一个是都快饿死了还要给他馒头吃的范送。

  第一个声名显赫,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含笑而终。第二个,苦闷不得志,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缝里默默奉献自己,估计会郁郁而死。

  凤连说,仁德之心少有,因为权利地位太迷人,那些唯利是图的人,终归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潘觉得,遇上一个,不搭把手,着实有些可惜了。

  他很后悔当年因为自己毁了个仁心济世的好少年。

  现在赶上了,即便这个好少年有点脾气,还不与他道歉,他也忍了。

  重生一世后的沈潘觉得自己变得好商量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才是这世道里最特么没用的东西。

  沈潘的两个字吐的轻巧,面前的范送却是有些无措。

  范送静静望着他,眼里讳莫不明。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对着他拱了拱手。“心意领了。”

  沈潘决定以后再也不轻易和范送说话。

  为什么总是就没有下文了呢?T^T

  “然后呢?”沈潘忍了忍,还是干巴巴问了句。

  “茶就不用喝了。寒门小户,也没什么好茶。我与沈公子已然和解了,沈公子可以走了。”范送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要让沈潘走。

  …………

  愣住了的沈潘觉得不是范送有问题,就是自己有问题。偏他还必须跟范送死磨。

  行,我再忍。

  沈潘对着范送尴尬笑笑。“然后呢?”

  “然后?还有什么然后?”范送苦笑一声。“你被赶出去,我也被赶了出去,再无什么前程可言。便是和解,我们也回不去了。我知沈公子出身贵胄,可我也没脸求您施舍。君子之交淡如水,咱们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嗯。”沈潘这才明白范送的意思。耐人寻味地看了眼范送,幽幽道。“我说过,我断了你的前途,自然也接的上。与你和解是我的诚意,帮你一把自然是应该的。不是你承了我的情,只是我欠了你的债。”

  沈潘叹了口气,怪不得他三叔要让他亲自来。文人身上那自命清高的酸腐味还真是让他无奈。

  热脸贴人家冷屁股,铺垫了那么久,歉也道了,情也领了,人家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骨气。

  ………………

  靖国公府的静清院湮没在漆黑的夜里,院子里蛐蛐叫,夏蝉啼也打不破夏日独有的安宁。

  在这和谐安宁的夜色里,冷不丁的一声狗叫显得尤其的突兀和聒噪。

  “黑毛,是我。”围墙上的一声呵斥,随之而来的是“嘭”的一声闷响。

  那是太久没翻墙,某人一不小心马失了前蹄。

  静清院的一隅突然亮起灯来。

  摔得龇牙咧嘴的沈潘脚步一顿,看看了亮灯的那处,一拐弯就奔向那处。

  沈潘挑挑眉,走到近处,看有人坐起来,在窗上形成了一个长长的剪影。脚步不自觉顿了顿,想了想,还是敲了门。“娘?”

  “回来了?”门里传来一声女声,带着惺忪的睡意,听着慵懒又娇媚。

  “嗯。”沈潘不再敲门了,重重点点头,等着他娘再躺下。

  果然,屋里的烛火一晃,那影子又慢慢变低,没了声响。“歇息去吧。”屋里张氏打了个哈欠。

  “好。”沈潘教她娘放了心。哽了哽喉头,想说什么,却再说不出来。手放在门上一动不动,维持着看门的姿势,

  十来年没看到娘了,还真是有点想的慌。

  “还有事?”张氏眼皮一抬,看他儿子人高马大地还杵在她门前。

  “没。我去歇息了。”沈潘叹口气。还是放下了手。反正明日也见到了。

  静清院里只住了他一个人,偌大的院子里若是娘不来那真的是连个鬼影都没了。

  他爹死那年,他爷爷也走了。

  第二年他三叔就让他娘搬进了香挽居孀居了。陪着他祖母一起。

  娘都走了,丫鬟小厮就也带去了。顺便把每个月的月例拨到了香挽居。只留下两三个日常打扫的。

  不是他娘心狠。他娘每个月都让身边的秀莲给她端来好吃的。

  是他三叔心狠。

  沈潘可以肯定自己是全盛都最贫穷的富贵少爷,没有之一。小时候两文钱的麻糖他都没买过。因为他没有钱。

  这么养着自己,他娘不是没有反驳过,冬日里,给自己儿子做的棉袍都被嘱咐要少加一层絮,当娘的怎么不心疼?

  每回这时候,他三叔就一个眼神甩在他身上,然后再抿着嘴,幽幽地看着他祖母。他祖母就会转过身来握着他娘的手跟他娘说。“当年沉风都是这么过来的。清儿总不会害了我乖孙。”

  沉风是他爹的名字。他娘一听沉风就住了嘴,再不说什么了。心疼自己也只会在心里心疼。

  沈潘不怪他娘,他娘心里憋着气劲儿呢。盼着他有朝一日出头了,变成像他爹那样的大英雄。

  沈潘以前也挺怪他三叔的,尤其他三叔身边那个知武可劲儿打他的时候。

  后来他抱着个白骨疯疯癫癫给他布防图的时候就不怪了。

  没他三叔,他就是在靖国公府看人脸色,没人撑腰,浑浑噩噩长大到时候娶妻生子庸庸碌碌一辈子的可怜虫。没他三叔,他娘就得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还得为了自己孩子忍气吞声。谁让他娘没丈夫,他没爹呢?

  幸好有他三叔,他三叔为了选了路,生生为他创造出来无限的可能。

  因着这无限的可能,他就暂且忘了自己住破屋,穿薄衣的苦。

  漆黑的夜,无尽的思量。

  沈潘直到接触自己那硬床板时才长长吁了口气。

  他回来了,再一世。

  前几日被知武打的伤还在,他下午来回奔波,如今胳膊腿抬头抬不起来。那密密麻麻的酸痛让他不想动。

  心里却是爽快的。那种诡秘的欣喜若狂,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那种发现自己可以重来一次澎湃。

  沈潘睡在自己已经十几年没睡过的床板上,抚摸着床沿上那些他陌生却总在下一刻激起熟悉感的刀痕。哼哼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方才听了他娘的声音。他下午见到了还能瞪他凶他,骄矜地为他出主意的三叔。便是连着黑毛的叫声都让他高兴。

  他知道凤连如今在等着他救。他的明琼还是少年时。他的一切还都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