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霍成一贯的淡定都绷不住了, 失声道:“死了?”

  那衙役点点头, 抹了抹被风雪吹僵的脸颊, 跺了跺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赶快跟我去县里吧, 你那两个侄子还在公堂上等着的, 真是作孽。”

  这事儿不是好事儿, 霍婶子就是再痛恨霍二, 那终归是她的儿子,是他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事情没弄清楚之前, 这消息是无论如何都要瞒着她的。

  霍成索性谁都没说,只说是冯掌柜找他有事儿, 跟苟老六俩人套了车就走。

  这一路走的静悄悄的,谁也不好说什么,苟老六一边驾车一边偷偷去瞧霍成的脸色。只是这人向来板着张脸, 除了刚刚变脸了一瞬间, 这会儿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苟老六跟霍成相处的时间不短,又是从早到晚都在军营里,吃住都在一块, 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很是不平静, 也不开口, 安静的驾车往城里赶。

  霍成也说不出来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想法,他对霍二无疑是怨恨的,但如今骤然听说这人死了,他竟没有任何喜悦。

  事实上,他不仅没有任何喜悦,也感受不到任何悲伤,只是有些惆怅,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反应才好。

  今日大雪,寒风刺骨,霍成此刻全都感受不到,忽然间想起了很小的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大哥还在,他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每日里跟着村里的小伙伴爬山下河,逮鸡撩狗,日子过的惬意又快活。

  他从小胆子就打大,别人不敢爬的树他爬,别人不敢做的事儿他做。某一日当他再一次调皮逞强爬上了一棵谁也不敢爬的大树后,得意的过了头,一不小心怕的太高,彻底下不来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偏偏不肯示弱,再后来,二哥来了,笑嘻嘻的让他下来,他不敢,二哥就说:“下来吧,我在下边接着你。”

  他不相信,被二哥哄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跳了下来,二哥没有食言,他的确接住了自己,手臂却养了好长时间。

  原来,二哥也曾经对他那么好过。

  衙门里空荡荡的,大伙今日都在家里猫冬,霍江两口子虽然那打闹的动静不小,但走从他们搬过来没多久,就开始两天一大闹,三天一小闹,左邻右舍早就习惯了,只不过今日闹得大一些罢了。

  外头天这样冷,他们家的事儿多一件不如少一件,也就没人出来拉架,还是衙役巡逻的时候路过,闻着血腥气太重,又是人血,进去一看,这才发现这家死了人。

  纵然是衙役们有了心理准备,进去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家的男人就死在院门口,身上被砍了十几刀,血流如注,把院门口的一大片雪晕染成粉嫩的红色。

  当家媳妇则是愣愣的瘫坐在尸体旁边,身上全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血液被寒风冻成雪渣子,衬得那张脸诡异至极。

  衙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支使同伴回去喊人,自己则是守在这里。

  等衙门的人来了,把人抬走,大伙在家里搜索的时候,才发现厢房里还有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见人进来也只是木然的看着,也不知道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多少,倒是小的,躺在炕上睡得香甜。

  县丞感念霍成之前的帮助,知道这是霍成的二哥家,便也没让人声张,悄悄的把人都弄到了衙门,这才赶紧让人给霍成送信。

  他们到的时候,案子已经基本审完了,霍二嫂认得的很痛快,虽然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但提起霍二时掩饰不住的恨意,傻子都看得出来。

  县丞叹了口气,把霍二嫂的认罪状递给了他,“她已经认罪了,说起来也可笑,你二哥在外头置了个外室,你二嫂三天两头的闹,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不过是大伙晓得你们兄弟断了亲,才没人在你跟前说。”

  “今日这么大的雪,你二哥还是想往外室那跑,她气不过,俩人吵了几句,头脑一热,等她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杀了人了。”

  霍成沉默的听他说完,并不去接认罪状。

  县丞也不在意,把东西随手放在桌子上:“人一会儿你就能领走,只是这两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霍成摇头,他的确没有想好这事儿要怎么办。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人解释这件事儿,养一个孩子,并不是上下嘴皮子动动就能成的事。狗蛋本就跟他们不亲厚,如今又弄出这种事儿,半大的孩子最难琢磨,会把这一切推给别人也不是不可能。

  他实在不愿意将这样一个隐患轻松的领回家,也很清楚,他没有办法毫无芥蒂的接受这两个孩子。

  索性他没有纠结太长时间,狗蛋就自己给自己做了决定。

  他没了往日在村里的娇纵也不讲理的样子,整个人沉静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看起来不像是七八岁的孩子,而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

  “三叔。”狗蛋看着他,手心紧张的直冒汗,但为了生存,他还是逼自己站在了这里。

  “家里的地契我知道在哪,我想把房子卖了,回村里住。老宅我知道你们没有住,我想租下来,我这段时间也去外头挣了点钱,让我跟然哥儿吃饱肚子没什么问题。等我攒了钱,会自己再盖房子,我保证这期间会好好爱护房子的。”

  霍成看着他布满细小伤口的双手,眼前浮现的却是刚回来时那双又胖又嫩的手,白白胖胖的样子和现在天差万别。

  “为什么不说跟着我?”霍成问。

  狗蛋愣了一下,抿着嘴垂下了头。

  他这一年吃过亏、受过白眼,也得到过些帮助,懂的越多,就越能看清从前的事。他们家跟现在的霍家早就撕破了脸皮,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样,他也清楚,换成是他,他也不会愿意养这个跟自己有仇还又懒又馋无理取闹的侄子。

  他没说话,霍成也没继续问,而是对他道:“就按你说的,老宅给你住,一个月租金三百文,每个月再一人交三十文,管你们吃饭。”

  狗蛋没想到霍成会这样说,愣了一会儿,才一脸恍惚的答应了。

  霍成把衙门的事情处理了,又跟狗蛋去家里把细软收拾出来,这才架着车往村里赶。

  冬日里天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积雪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四下寂静,只有牛车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然哥儿虽然小,但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对,缩在狗蛋的怀里一路都在小声哭泣,跟猫崽子一样。

  狗蛋怕霍成两个嫌吵,一个劲的哄着,但收效甚微,也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到家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只有卫云和苟夫郎还一边说话一边等他们回来。

  见霍成把狗蛋两个带回来,卫云虽然奇怪,却也没出声问,等几人吃完饭安顿好,卫云才问他道:“狗蛋两个怎么跟你回来了?”

  他说完,等了好久都没听见霍成回答,不由得有些奇怪,正想开口,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腰间的手臂箍得死死的,力道重的似乎要将他的腰箍断,脖颈那里也多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没一会儿,卫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颈间,滚烫灼人。

  霍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明明并不想哭,也不觉得难过,但抱住小夫郎的那一刻,疲惫和茫然一下子就击垮了他。

  卫云惊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满心的担心和忧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问。

  霍成这样情绪内敛的人,卫云很少见他情绪波动这般大,他直觉这事儿与霍二有关,只以为霍二做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却怎么都没想到,霍二居然死了,还是被二嫂砍死的。

  “二嫂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卫云目瞪口呆,实在是不敢相信,那个泼辣不讲理却一心视霍二为天的女人会干出弑夫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大概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吧。”霍成说。

  二嫂原本是觉得从霍家分出去,一家子到了镇上日子会过的红红火火的,谁成想霍二转头就置了外室,整日的不着家。

  她又怎么能忍,可她不懂得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寸步不离的跟着自己的丈夫,却没想到彻底把人推的更远了。

  她今日举起刀的时候在想什么,卫云不慎清楚,但他想,大概是失望大过了愤怒吧。

  两个人都觉得复杂极了,一时相对无言。

  夜里安静,一点点动静都会被放到最大,一阵隐隐的哭泣声传来,打破了一室安静。

  霍成的眉毛动了动,分辨出是西厢传来的声音,披了衣服起身要去看。

  然哥儿到底是哥儿,虽然跟狗蛋是亲兄弟,但住在一起还是不合适,卫云就把他送去了东厢,跟邢阿么住在一起。

  西厢是卫小弟住的地方,东西都是现成的,刚好让狗蛋住进去。卫小弟今日在学堂并未回来,西厢只有一个人,谁在哭就显而易见。

  卫云叹了口气,叮嘱他道:“他今日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一夕之间没了父母,你多体谅他一下。别板着张脸,怪吓人的。”

  霍成瓮声瓮气的应了,推开房门又细心掩好,这才去了西厢。

  他站在西厢外,借着月光隐约看见了床上蜷缩成一团的黑影发出压抑的痛哭声,沉默了半响,终究没有敲门,反而转身走了。

  屋子里,小孩儿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眼睛紧闭,却仍然挡不住眼泪流珠般落下,压抑的哭声从嘴角溢出,消散在冷冽的夜空中。

  天空一直飘着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渐渐从乌云中走出,渐渐的有星子闪现,明日一定是晴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