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脾气不好。
非常不好。
宫中的人都这么传着。
天还未亮,小宫女看着那遥遥挂着的星越发暗淡,悄不声地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正是炎夏,原本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蛐蛐蝈蝈一动就吵人得很。后头不知道是谁传下来的命令,说贵人觉浅,听不得这么吵闹。
他们这些小宫女小太监,抓了好几夜的虫子,院落总算是安静不少。
长生殿似乎有些邪门,前前后后好几任皇帝,都不是喜丧。观星苑那边观天象,说登基大典之后,要将长生殿推了重新建。
周崇不乐意,惹得观星苑那群人日日夜夜上折子。
周崇都快气笑了,用朱砂把那折子批了,直言道:你乐意建你出钱。
观星苑就此没再讨论长生殿的事。
殿不用推了重建,不过床还是换了一个更大的。
皇帝召宠妃侍寝,留下的妃子都有莫大荣宠。一般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与皇帝一同入睡的道理。
这种龙床之上,可能除了历代皇帝之外,睡得最多的就是严舟了。
昨日荒唐一夜,严舟清醒时喉咙都有些生疼。他挣扎着坐起来,半身的痕迹瞧着格外瘆人。牙印、吻痕,什么容易留印子,就用什么碰。
内屋不许人进,严舟坐了会儿还是撑不住,歪着头倒在龙床上,心想自己可是祖上积德,再天潢贵胄也敌不过皇上去,谁能跟他似的这么在龙床上翻身打滚的。
外头传来一些不小的动静,圆头屐走在地板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可醒了?”
“回皇上的话,还没听到声儿呢。”
“准备好克化的早膳,另外叫人把折子拿来长生殿,朕今日在这儿批阅。”
“是,皇上。”
竹帘被人推开,跟在后头的太监小江不再进内院,安安生生待在外头,弓着身子,十分恭敬。
圆头屐随处脱了下来,周崇赤脚走到床前,勾着唇笑道:“怎的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赖床?”
严舟上衣还没穿,又怕周崇笑话,忍着热缩在被子之中,说道:“殿下嫌奴才了?”
“不嫌。”周崇拿来亵衣,掀开被子替他穿上,手指一下下抹开红痕,说,“只是怕你饿坏肚子。”
从周崇离宫那日算起,严舟嘴上自称着奴才,却甚少做奴才的事儿。
跟着燕真去山上打猎,在南岸和那些官兵下海捞鱼,什么不该他做,他便要做什么。
旁人秽语极多,周崇却毫不理会,只是背着手瞧他那乐呵的模样,喊道:“跑慢些,别摔着。”
跑慢些,别摔着。
像是大人对小娃说的话。
桌上的菜泾渭分明,分成了极其明显的两个阵营。一边清爽寡淡,一边则香辣重口。
严舟往碗中舀了一勺剁椒,旁人用作佐料的味道,在他那儿是下饭的小咸菜。
周崇的事情颇多,百废待兴,他几乎得从早上忙到睡觉之前。
一堆一堆的奏折放在桌上,几乎掩住了周崇的脸。
严舟把屏风推到一旁,打开那严实的窗户。外头风挺大,吹进一抹花香。
周崇闻到味道回头瞧他,见严舟背对着他,认认真真地把奏折分类。那外头的暖光照在他身上,似给人添了一层薄膜。
据说生眉心痣的人,性子良善,如那观世音一样。
“殿下?”
周崇回过神来,笑道:“还改不过名来。”
严舟拍拍自己嘴巴,说:“喊习惯了。”
出了长生殿,小江走到严舟跟前,低声说:“今日朝堂之上,皇上又关了三个大臣。”
严舟动作微顿,问:“又有何事闹他?”
“言官罢了,拿立后一事逼皇上。”小江皱着眉,说道,“皇上自然是不答应,先不说这三年孝期未过,便是过了,皇上也不会答应的。这就罢了,那三个大臣像是料到皇上会如此说道,便提出广纳秀女一事。”
文帝去世,周崇不喜活葬那一套,干脆遣散了后宫。愿意留在皇宫受人伺候的便继续留着,不愿的就给一笔银子早早地离去。
谁愿意在宫中守一辈子活寡,周崇一道命令下去,后宫除了几个外戚薄弱的妃子还在,其他的几乎都走了个遍。
后宫空虚,广纳秀女。
小江打量着严舟的脸色,说:“大臣说夫便是妻子的天,若家中无人,夫撑着天给谁看呢。小家和才能大家和,家国家国,总是家在前头的。明里暗里说皇上如今半个妃子都没娶,一家不成不得安天下。”
“那皇上怎么说的?”
小江像是想起了那几个大臣的脸色,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说,既然爱卿说夫是妻子的天,那便看看爱卿家的天塌了会如何,说完就把那几个大臣关起来了。”
严舟:“......”
傅骁玉像是跟着文乐在那南岸扎了根,只说七夕佳节之前会回来。这朝廷事情众多,周崇有意把左丞的位置留着,就等着那傅骁玉回来。看对方这一门心思往镇国府扑的模样,周崇都想直接下旨召他回来了。
可惜傅骁玉与文乐分离颇多,在一起没个安生的时候。
周崇是表面骂娘,心里却还得为两人多谋算一些。多待一阵便多待一阵吧,文乐也憋太久了,好好发发疯再回来安生做他的少将军。
日头渐晚,周崇四下没见到严舟,皱着眉喊:“小江!”
“奴才在!”小江从外头进来,头也不敢抬,乖乖地跪在桌前。
“船儿呢?”
“小严公公他......”
周崇拧着眉,说:“怎么?”
小江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小严公公去天牢了......去看那三位大臣。”
“行,你下去吧。”
小江都准备好了被周崇骂,谁知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正准备往外走呢,又听到周崇喊。
“若半个时辰还未出来,就跟他说朕等他用晚膳。”
“是,皇上。”
殿试一结束,朝堂之上就换了一波新血,以周崇为首的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般肆意啃食着南朝朝政,将士农工商都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张魁走在前头,听到旁边大人说:“张大人,你可知昨日上头那位发了火?”
“发火?朝堂那事儿?”
“当然不是。”那大臣压低声音,说道,“是为了那房中人发的。”
小严公公?
张魁皱着眉,细细地想了一番。
“下官听说,那房中人知晓了朝堂的事儿,亲自去了一趟天牢。出来之后就跪在长生殿不起,求皇上放人。皇上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吗。自从登基以来,听过谁的劝啊?劝他建宫的,被骂了;劝他注意镇国府兵权的,被赶去教场喂马了;劝他广纳秀女的,被他关进天牢了。”
“跪了很久?”
“这下官上哪儿打听去。”大臣摇摇头,低声道,“听闻……今日走路都不太妥当呢。”
张魁大吓,捏紧了玉牌。
这皇帝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与寻常皇帝都不一样。
说好吃吧?一日给他吃馒头馍馍他也能凑合对付对付。
说好色吧?到现在这后宫明面上一个人都没有,暗地里也就个太监伺候床笫之事。
说专权吧?镇国府的兵权到现在一分未收。
他到底吃哪套?
听到何蕴的那一声“上朝”,张魁连忙收回眼神,随着众人叩拜下去。
朝堂之上吵闹,张魁四下看,竟看到昨日被收押的三个大臣站在后头,毫发未损。
放出来了?
张魁与早日同自己说闲话的那位大臣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愣神。
直到下朝,张魁还觉得不可思议,快步走到那被放出来的大臣跟前,说:“何时被放出来的?”
“下官给右丞见礼。”那大臣作揖,叹口气,说道,“今早上放出来的。”
张魁惊讶地问:“难道昨日向……求了情?”
“哪儿求情啊!昨日小严公公前来,下官几人被关了还烦躁着呢,知道脑袋是系在裤腰带上进言的,还对着那小严公公破口大骂呢。”
“破口大骂?”
另一位大臣接过话头,说道:“是,命都快没了,宦官主权的事儿在历朝历代都算不上小事,我等既然直言上谏,都做好了这等准备。可没想到,骂完就过了,今早上江公公前来天牢,说皇上赦免罪过,让下官几人一人写一封罪己书,这事儿就算是翻页了。”
就一封罪己书?
张魁不由得咋舌,周崇还是九殿下时,就性子阴郁,资质蠢笨。虽说有扮猪吃老虎之嫌,但那嗜杀、暴劣的模样却不是一日两日能装出来的。
此番侮辱到头上的事儿,怎么就这么重拿轻放了?
难道是......
大臣们说完话,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个底。
他们能被放出来,与昨晚小严公公求情被罚的事,怕是脱不了干系。
大臣们的猜疑,周崇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长生殿的冰向来是最多的,凉凉的空气被扇子一扇,让人忍不住打几个激灵。
周崇坐在桌前看书,严舟拿着个小金锤砰砰砰地砸着核桃,他可不知大臣们猜测了什么,啃着喷香的核桃仁,专注得很。
翻书页的动作没停,周崇的眼睛却不在书上,而是在严舟身上。
“殿下,怎么老看着奴才?”
周崇笑笑,说:“昨日可闹得你疼了?”
严舟动作微顿,小金锤差点砸到自己的手。
宫中有不少秘事,身为皇帝,床上的规矩比普通人多多了。那装了珠玉的缅*,塞/进体内,是折磨人的刑具。昨晚上借着为大臣求情而惩罚的由头,堪堪响了一夜。
严舟替大臣求情是应做的,若是严伯在,定然也要他以殿下的政事为主,多多劝慰殿下,切莫做些不理智的事情。
谁知昨日跪下还没多久呢,周崇就说换个惩罚。
严舟心中害怕,还得乖乖受着,直到现在后头还隐隐发酸,走起路来别扭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