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云住在老小区深处的六层楼里, 生活在这里的大都是些老人或者小孩,很少有上班族。

  所以,和那些几乎能彻夜通明的小区不太一样, 哪怕这会儿时间还不太晚,两个人停好车回去的时候, 整栋楼也已经在黑暗里安静下来。

  深色建筑几乎融在夜色里。

  陆停晚打着手机上的手电, 跟在沈行云。

  野猫突然从花坛角落窜出来, 小炮弹一样在沈行云脚边一撞, 又变成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窜进另一边的花坛后面。

  沈行云被撞,往后退, 下意识在陆停晚手腕上握一下,稳住沈行云。

  他偶尔晚上回来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倒也见怪不怪。

  反倒是陆停晚, 好像被吓了一跳,用力回握住沈行云, 一脸紧张地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沈行云和他拉开点距离,促狭道:“怎么还怕猫呀?那要是将来领养了卷卷,你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岂不是都会被吓到?”

  陆停晚看他一眼,哼哼唧唧狡辩:“谁怕猫了?我那是怕你摔倒好不好?”

  他说完, 又意识到点什么,突然不再出声, 只默默拉着沈行云往前走。

  沈行云不解地跟上,在不甚明朗的夜色里打量他后脑勺。

  陆停晚突然停下,依旧把后脑勺对着他, 含含糊糊问一句:“真的领养吗?”

  沈行云微怔, 笑了:“之前不是说好了?”

  他手往下滑, 由被握住手腕的姿势,改成和人十指相扣。

  烧是退了,但感冒的症状反倒很快发起来。他这会儿声音里夹着点鼻音,但也没怎么影响发挥。

  “我们要一起养一辈子的。”

  相扣的左手被人捏紧,紧到有点疼的地步。

  沈行云眯起眼努力分辨,依旧不太能看得清陆停晚耳朵有没有红起来。

  不过,就算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到。

  那里一定已经泛起一层可爱的粉色。

  陆停晚真的很受不了直接的情话攻击。

  他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一边装模作样叹口气,说:“或者,养到你厌倦了为止也可以。”

  陆停晚手上力道松下来一点,但仍旧没动。

  他犹豫一会儿,问:“那你会吗?”

  “什么?”沈行云茫然。

  陆停晚没说话,突然拉着他往前走,一路走进楼道里。

  老小区的物业已经不太管事,他们这栋楼的大门坏了小半年都没人来维修,就一直大敞着,门后的空间里堆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有掉了链的旧自行车,也有搬家的人留下来的废纸箱。

  沈行云咳嗽一声,一楼的灯应声亮起。

  一楼这灯泡是前两天住户自己刚换的,很大一个白炽灯,全楼层最亮。

  手机手电筒的光瞬间被掩盖。

  沈行云借着这点光,看到陆停晚至今依旧红着的耳朵,不由意外。

  他正想着这次害羞时间是不是多少长了点,前面一直没回头的人突然没头没尾地抛出来句:“觉得烦了。”

  沈行云:“?”

  他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蓦然失笑。

  “当然不会。”

  沈行云手上轻轻用力,把人往后拉。

  陆停晚没抵抗,两个人换了个位置,沈行云顺势迈上一楼的两层台阶。

  他逆着光低头看陆停晚,突然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陆停晚苟着他的手指,盯着脚边的旧自行车看了一会儿,才抬头看过来。

  大概是因为沈行云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他看过来的时候,眼里还带了点担忧和不确定。

  像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沈行云叹气,说:“我没法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感到厌倦,因为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陆停晚瞳孔缩了一下,没出声。

  沈行云看着他,继续:“但最起码我可以告诉你,我完全想象不到不喜欢你的沈行云会是什么样子。”

  陆停晚愣住,可怜兮兮的眼神里瞬间含进去光。

  沈行云又叹了口气,手上用力,把人拉上台阶。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一边带着人往楼上走,一边忍不住问,“是我的什么表现让你觉得我不爱你吗?”

  陆停晚不假思索反驳:“没有。”

  沈行云住三楼,上来并不需要花太长时间。

  他在家门口站定,没急着开门,回复去看陆停晚。

  “那为什么?”

  陆停晚迟疑。

  他表情变了几变,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催他开门。

  因为怕黑的缘故,沈行云家的玄关处常年留着一盏不会灭的小夜灯。

  照不亮多少地方,但已经足够驱散黑暗。

  他没追问,打开客厅灯,带陆停晚进房间,把人安置在客厅沙发上,给他倒一杯水,嘱咐他在这儿等一会儿。

  他要进去拿“秘密”和礼物。

  陆停晚捧着水杯没出声,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两样东西都放在客房,和其他那些陆停晚的周边放在一起。

  他把那一摞本子和包装精致的礼品盒一起拿出来的时候,陆停晚还维持着他进去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沈行云走过去,把东西在茶几上摆好,好笑地在他额头上弹一下,叫人回神。

  陆停晚看他。

  沈行云无奈,打趣他:“到底是你生病了还是我生病了?一副脑子不转了的模样。”

  陆停晚顶着额头中心一点红,眨两下眼,然后继续认真地盯着沈行云看。

  沈行云这次真的开始怀疑他已经被自己传染发烧了。

  毕竟正常情况下,陆停晚总要下意识回击一句的。

  他伸手去试陆停晚额头的温度。

  陆停晚没让抓住他的手,低头看看茶几,单手拆礼物。

  礼品盒的包装并不复杂,一只手也完全可以拆开。

  外面一层盒子打开,露出藏在里面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A4纸大小的粘土摆件。

  底座是舞台,左右两边的地上排列着一串小摄像机,舞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丝绸幕布,卷起一半之后用小卡子别在顶端。

  主体在舞台中央。

  一个穿着亮闪闪的红色舞台服的男孩。

  男孩双腿伸直,微微离开地面,单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扶着耳麦。他抬头看向正前方,发丝有点凌乱,嘴角勾出弧度微小的笑意。

  这个摆件看上去没有外面买的那么精致,也并不是那么完美。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才让人一眼看出来,这是送礼物的人花费很长时间,自己亲手做的礼物。

  陆停晚愣愣地盯着礼物,好半天没出声。

  沈行云一只手还还被他握着。

  他弯下腰靠近一点,但仍旧保持着一定距离。

  “喜欢吗?”

  陆停晚点点头,视线扫过旁边的一摞本子,抬头看他。

  又强调一遍:“喜欢。”

  几秒后,他再补一句:“谢谢。”

  沈行云点点头,去拿椅子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停晚大概是非常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沈行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打量舞台中央的小人,好奇地伸出手,在小人脑袋上戳一下。

  粘土小人并没有完全固定在底座上,随着陆停晚地动作,猛地往后倒去。

  陆停晚吓了一跳,赶紧伸出手指托住,再小心翼翼把他复位。

  然后又开始摆弄。

  沈行云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所以……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觉得你烦?”

  陆停晚手一抖。

  粘土小人倒在舞台上,睁着一双豆豆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两个人。

  陆停晚酝酿:“因为……”

  沈行云:“?”

  他看过来,慢吞吞:“我更喜欢你。”

  沈行云盯着他看几秒,气笑了。

  他顾不上传染不传染地,按着桌子凑过去。

  “哪里看出来的?”

  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有点沉,再加上这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有点吓人。

  陆停晚没吭声,低头把粘土摆件往旁边拉拉。

  ——他怕被沈行云碰坏。

  沈行云余光看到他的小动作,轻笑一声,直接捞过旁边礼品盒的盖子,把它重新遮起来。

  陆停晚一懵,抬头看他。

  沈行云又问一遍:“从哪里看出来你更爱我的?因为我没有假装成另一个人偷偷跟你约工作?还是因为我没有什么配音作品是专门创作给你的?或者……我没有跑去国外看你当年的大学?”

  陆停晚好像有点被吓到,睁大眼睛摇头。

  沈行云又往前凑凑,离他更近。

  几乎是一个很适合接吻的距离。

  但他没那么做。

  他继续说:“颜洛下午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沈行云。”

  陆停晚好像因为他这句话突然想起什么,表情空白一瞬,又变成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沈行云:“?”

  陆停晚小心翼翼看过来,看上去很是心疼。

  他问:“你当时是不是很难受?”

  沈行云:“?”

  话题跳的有点快。

  今天晚上的陆停晚实在有点不对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从车上下来,碰到那只猫的时候,他就不太正常了。

  沈行云突然沉默下来,目光缓缓移到陆停晚仍旧红着的耳朵上。

  这会儿只比刚才更红。

  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并且越来越强烈。

  他盯着陆停晚看两秒,突然伸手按在他额头上。

  烫得吓人。

  陆停晚往后躲一下,抬眼看他,像个犯错之后被骂狠了的小朋友,乖巧又委屈。

  沈行云:“……”

  陆·高烧中·小朋友·停晚:“……?”

  沈行云叹气,握住他的手。

  “不会讨厌你,我超喜欢你的。”

  陆停晚慢吞吞看他,又拖着长音慢吞吞“哦”,眼里莫名闪着点泪花。

  沈行云叹气。

  怎么会有人发烧烧回二十年前的自己啊。

  他揉揉陆停晚的脑袋:“乖一点,我去给你拿药。”

  陆停晚又“哦”一声,但是没松手。

  沈行云刚挣两下,又被他握紧。

  陆停晚越烧越厉害,这会儿手都很明显得变烫。

  他问:“你会回来吗?”

  沈行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点什么。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陆停晚挺像的。

  都因为家庭的原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生生从爱的蜜罐里拽出来,塞进不见天日的深海,一塞就塞了很多年。

  直到手术后在病床上醒来,听到陆停晚的歌声。

  直到陆停晚在留学时的某个深夜,听到他的声音。

  只不过不同的是……

  沈行云已经完全接受并习惯了那种“缺失”,也正因如此,他实际上很少会有强烈的感情波动,哪怕跟陆停晚在一起的时候,内心的情绪也不会太过外显。

  但陆停晚更像是用那种桀骜不驯和嚣张自在给自己做了个壳,把炽烈的情感裹在壳里,总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偷偷地放出来一点,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有谁能把那点情感抓在手里,然后把他整个人从壳里拽出来。

  所以平时的陆停晚傲娇又张扬。

  而醉酒后、生病后、乃至半梦半醒间的陆停晚,都是截然不同的又乖又软。

  那是在壳里藏了十多年、只给沈行云一个人看的、独一无二的、最真实最完整的陆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