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郁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这让柏舟回忆起几年前他对他施加暴力的时候,好像脸色也是这样臭,只不过几年过去, 楚子郁大他八岁,今年已经三十三了,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纹路,蹙眉时眉心有着明显的痕迹。
在媒体面前, 作为A市顶级富豪投资商,楚氏金融的继承人之一, 他总是一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样子,晨间早报的头版头条总是刊登着他的大名, 他的成功万人景仰,毋庸置疑。
但现在他看着柏舟,想起两人之间的隔阂, 用尽所有的商业头脑和博弈算计,都想不到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说什么傻话。
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骨灰装进一个盒子里,埋进同一个坟冢,名字刻在同一块墓碑上。
柏舟想把手收回去,楚子郁却并不放开,他站起来, 撑在轮椅的扶手,欺身靠近柏舟。
他已经太久没有亲近过柏舟了,滨北太远, 他这边杂务缠身, 他只能偶尔站在他的窗外, 和月光一同凝望他可怜的爱人,柏舟回A市三个多月,他也只能趁他睡着了才敢去看看他。
“宝宝……”
楚子郁很想亲吻柏舟的额头,柏舟的眉心,柏舟的眼睛,柏舟的脸颊,柏舟的鼻子和嘴巴,他轻轻触碰柏舟微凉的下颌,熟悉的触感几乎让他潸然泪下。
“别这样……很恶心。”
柏舟没有躲开,甚至连目光都没有闪避,明明是抬眸的动作,目光中却透露着居高临下的鄙夷。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知道自己说了伤人的话,他并不对此感到抱歉,也不是想要泄愤,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平静,什么情绪也没有。
好像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动作很恶心。
“……”
楚子郁想咬上去,咬烂这张刻薄的嘴唇,拳头一紧,差点真的这么做了,嘴唇差一点碰到的时候,他忽然脸色一白,僵硬地直起身,连连后退几步,砰地一声撞到培养室的柱子上。
柏舟平静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好像在问今天的天气如何似的,问了,也不关心答案,目光飘向别的地方,漫无目的地逡巡着。
楚子郁看不透他的表情。
没有人能看透他的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贴近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他觉得很讽刺,记忆里模糊得连脸都残缺的人,身体居然还认得。
他回忆起以前无数次仰头接吻的感觉,楚子郁喜欢上位,总是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温吞地噬咬他的唇珠……
真恶心。
柏舟转动轮椅,从楚子郁身旁经过。
楚子郁没有拦他。
等轮椅快要转到门口时,楚子郁才掏出口袋里的药盒,胡乱倒出几片一口吞了,从口腔苦到喉咙深处,他顾不上拧好瓶盖,把药往兜里一塞就转身去找柏舟的身影。
柏舟遇到了难题。
这里的所有房间都有门槛。
“正好,你也该走动走动了,我看你今天精神还挺好的,我扶着你……慢慢适应回来。”
他又在那一个人念叨,柏舟看他嘴唇动个不停,一句话也没读懂,就见楚子郁要倾身过来,他皱起眉,推开了楚子郁的肩膀。
他撑起身,双臂用力地抵着扶手,知道右手使不上劲,于是向左边稍微倾斜了些,轮椅没有锁,车轮滑动,柏舟重心不稳,眼见就要往地上摔了,楚子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拦腰将他抱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
“……别逞强。”
柏舟听不见。
也不想看他说话。
就当是个免费的护工加保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照顾。
柏舟借力走了几步,其实运动中枢并没有出任何问题,只是在病床上躺久了,有些不适应而已,楚子郁陪他走了一段,他现在不用依靠着谁也能一个人慢慢地走。
他自己能走之后,楚子郁想再牵他的手就难了。柏舟冷淡起来是真冷淡,用完就扔,一个正眼都不曾落在他身上。
在外面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值得感兴趣的,柏舟却也不想回到那个压抑的疗养室,于是他又返回最初的那个绿植培养室,站在玻璃培育窗外,对着绿茵茵的草株说话。
他已经丧失了听力,不能再丧失言语的能力,他的世界太安静了,长此以往,他会忘记怎么说话,怎么交流。
一个月过去,当他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他的语序已经开始混乱了,重音和咬字也开始出现问题,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发现,楚子郁站在一旁,眼神晦暗不明。
他请了全国最好的耳科专家组给柏舟会诊,但得出的结果无一不是听天由命,脑部神经的构造很精微,这种后天突发性造成的失聪复听依赖于偶然性,也许几个月后突然就能听见了,也许一辈子都听不见,医生建议植入人工耳蜗,不要把希望放在那渺茫的可能性上。
但是柏舟拒绝了。
楚子郁依着他,让他清净一段时间也好。
柏舟说着说着,声音慢慢消失了,也许是自说自话太累了,他闭上嘴巴,转身离开这个培养室。
楚子郁原地站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因为没拧瓶盖,药片撒出来几枚,楚子郁把药装回去,状若无事地出去寻找柏舟的身影。
柏舟走得很慢,长长的走廊才走到一半,因为头痛,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休息。
楚子郁急忙跑过去,一摸他额头,满手的冷汗。楚子郁吓坏了,再精明的生意人在爱人的病痛面前都会惊慌失措,他弯腰将柏舟背起来,尽量平稳地往疗养室的方向跑,明明背上的人很轻,喘息声却很重,像呼啦啦的破风箱。
“温垣!”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被空气撕破了,楚子郁背着柏舟,温垣拿着文件夹,循声往这边看。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楚子郁这样心急如焚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背上的男人。
他的弟弟常常跟他提起的人。
他从楚子郁、从温年、从娱乐媒体口中听过太多关于柏舟的传闻,温柔忠诚的爱人,温和谦逊的后辈,天赋异禀的影帝……这些评价,温垣无法和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可能因为职业的缘故,他更倾向于把他看作一个特殊的病人。是的,病人……也许他和楚子郁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从他的表情来看。
正常人不会有那样玩味轻蔑的笑容。
更何况他才刚刚出了意外,也许后半辈子都只能依靠人工耳蜗获取听觉信息。
“……愣着干什么?快看看他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走廊上禁止奔跑,禁止大呼小叫。
几乎所有科室的研究员都出来看。
“楚总……?”
“那个男人是谁?”
“温垣博士过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喂,别去凑楚总的热闹……”
“楚总身边的男人真的都很好看诶,之前小纪就已经很好看了,这位更是极品大美人,剃了头发居然更漂亮了……”
“你也不看看他是谁……这可是柏舟。”
柏舟被带进了温垣的常务办公室,喝了点葡萄糖,脸色慢慢缓过来了。温垣不是他的主治医生,只能暂时给他开一点止痛药,叮嘱楚子郁不要让他独处,以免发生意外,耽误最佳诊疗时间。
错身而过的时候,温垣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柏舟则淡淡地注视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柏舟的睫毛很长,特别长,垂眸看人的时候仿佛自带一层阴翳,暗沉沉的,教人看不清浅茶色眼眸里的情绪。
和他对视的时候,温垣心里产生了一阵不可思议的震颤。
楚子郁真的觉得这个人单纯可爱?
温年真的觉得这个人谦逊温和?
媒体真的觉得这个人清冷木讷?
全是假的。
全都是装出来的。
影帝?
倒是对得起这个名号。
“带他走吧。”
温垣率先移开了目光,走到窗边,他疲于和精神病人打交道,也不想再接手一个麻烦的人物,他只想推进他的研究。
“他好了吗?”楚子郁问。
他好了吗?
这个问题,温垣回答不了。
“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身体机能障碍,建议终止所有对身体有害的饮食计划和药物摄入,听取疗养师的一切安排,注意休息,实时监测身体的各项数据情况,关注突发疾病伴生的心理问题,慢慢调养,过犹不及。”
“还有呢?”
“没有了,带他回去好好休息吧。”
楚子郁扶起柏舟,触碰到柏舟的那一瞬间,他注意到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薄唇也紧抿着,眼神不太高兴。
但他并没有拒绝,因为他还需要他的力量。
柏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又回到了被所有人抛弃,只剩楚子郁还愿意对他施以援手的状态。
赵闻远去哪了,他不知道。
离开才好,不会被他拖累。照顾一个听不见的人是很辛苦的,尤其是他生活不能自理的这一个多月,楚子郁累得几乎丢了半条命,折腾楚子郁并不会让他产生任何负罪感,命运在他身上落下的巨石,绝大部分重量都压到了楚子郁身上。
看着楚子郁那张虚伪到极点的脸,他总是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要旧情复燃,不要破镜重圆。
只要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