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瓒从自己家里找了几个餐盒。
这一桌子菜太多, 全带上他一个人也拿不下,他只挑了几样江白榆可能会喜欢吃的菜装盒放进包里, 背着出了门。
他爸妈和姐姐走得潇洒, 顺便给司机叔叔也放了假,陆瓒怕坐公交车晃晃悠悠过去菜会凉,这么冷的天,他也不想站路边等公交, 所以直接打了车, 定位的目的地是他经常路过的公交车站。
上次他去江白榆家里是有宁渲带着, 现在想来, 那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 记忆早就变得十分模糊。在出租车上, 他一路都在回忆穿进小巷之后的具体线路, 但他其实是个隐藏路痴, 一个人理了很久也没想清楚。
陆瓒叹了口气。
出租车到目的地之前, 他就在想,万一自己一会儿在巷子里绕晕了怎么办, 难不成还要江白榆出来接他吗?那也太丢脸了。
但他这个担忧很快就做了废, 因为车子停稳、他付了钱拎包下车之后,刚一抬眼, 就看见江白榆正站在路边看着他。
冬日天短, 那时早已入夜,夜色黑沉沉的,只有大路两边昏黄的灯照亮。
那些光和远处一些花哨的店门牌映一起, 将江白榆身上的白色外套染成暗沉沉的颜色。他站在那里, 头发偶尔被风抚起一些,看着很软。
夜色下, 陆瓒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觉得,他应该和往常一样,冷淡漠然,可仔细看又能从中找出温柔的部分。
这人好像自带氛围感,无论是运动会雨天拉着他奔跑,还是步行街人流间似有所觉的回头,每当这种时候,陆瓒都觉得自己要完。
好像每多看江白榆一眼,他都会比前一秒钟的自己多喜欢他一点。
陆瓒略微有点出神,几秒后才想起来冲他扬起一个笑。
他小跑着去到他身边,问:
“你怎么在这?”
“……”江白榆在他靠近后就收回了视线,没看他,只说:
“出来买东西。”
“哦——”陆瓒故意拖长声音,又问:
“你买什么?”
说着,他看看路边还亮着灯的店铺,字正腔圆地念出了它的名字:
“成人二十四小时无人售卖?”
陆瓒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还是老中医艾灸馆?”
“……”
江白榆抬步就走。
陆瓒忍住笑,赶紧跟上去:
“还是盲人推拿?爱宝孕婴?”
“店关了。”
江白榆步子更快了,语速似乎也比平常急了点。
“哦哦哦好。”
陆瓒赶紧配合他,严肃地点点头:
“那真是太遗憾了。”
但心里却在偷乐。
真是别扭鬼。
来接他就直说呗。
陆瓒小跑几步跟在他身边,江白榆被他逗得不说话了,他就低头看着地面。
看人行道的石板路被头顶路灯染成昏黄的颜色,看他们脚底两道影子并肩而行,一起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到后来,两个人走进小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只有末尾有宽阔处的亮光散进来,冬日的冷风在窄小的巷子里呼呼穿过,陆瓒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
他往江白榆那边靠了靠,闲聊似的问他:
“江白榆,你和江叔叔吃了没?”
“没。”
“哦,想你们也没吃,我带了点菜,一会儿咱一起吃。”
陆瓒一开口,嘴巴就停不下来:
“你知道吗?今天我一回家,发现家里没人!你猜为什么?因为我爸我妈我姐在我早晨出门上学后,直接决定去旅游,一家三口走得那叫一个潇洒,就直接把我一个人撂家里了,我可真可怜,还好有你,谢谢你收留我。”
“……”旁边的人叭叭叭说个不停,江白榆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陆瓒一路上都在表达自己被扔在家里的愤怒之情,说着说着就跟江白榆走到了筒子楼下。
这栋楼的隔音做得并不好,甚至他们现在站在楼底下都能听见各家各户的喧闹声。各家冷暖不一的灯光从窗户内透出来,还伴着联欢晚会的歌声,以及饭桌上碰杯聊天的开怀大笑。
江白榆并没有在楼下多停留,他带着陆瓒上了楼梯。
但楼梯上的声控灯是坏的,坏了很久也没人来修,这附近又没有光源,一走进去就陷进了暗色里,只能依稀看见一点身前的路。
猛然进入黑暗的环境,陆瓒还有点不适应,再加上他上楼梯的时候没注意,走到一半,脚尖不小心磕到了楼梯,人也往前绊了一下。还好江白榆在他前面,他扶住了江白榆的手臂,不至于在楼梯上摔个大马趴。
“哎呀……不好意思,太黑了,看不见楼梯。”
陆瓒赶紧拽着江白榆的衣袖站稳,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打算等江白榆继续往前走,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有动作。
陆瓒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但楼梯间里光线太暗,陆瓒看不清他的神情。
陆瓒试探着说:
“你走呗,我在后面跟着你。”
但江白榆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往前走。
黑暗里,他只听见江白榆微微沉着声音,说:
“手。”
“啊?”
陆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看见江白榆似乎抬起了手,这才有点茫然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在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陆瓒感觉江白榆似乎微不可查地轻轻颤了一下。
陆瓒这才反应过来,江白榆并不喜欢肢体接触,就算朝自己伸出手,大概也只是想拉他的手腕。
陆瓒怪自己脑子转不过来,想赶紧在江白榆嫌弃之前把手抽回来。
但在那之前,江白榆却先收紧手指,握住了他。
估计是一路走来被冷风吹太久,江白榆的指尖很凉,远没有陆瓒一直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暖和。
他牵住他,慢慢地走在没有灯光的楼梯上,他们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回荡在楼梯间里,被叠上了淡淡的回声。
今天很冷,楼梯里吹进来的风也冻得人直打哆嗦,但此时此刻,陆瓒感受不到那些,他甚至有点热,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要烧着了。
天呢。
陆瓒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他他他……他跟江白榆牵手了?
江白榆现在牵着的是他的手??
其实陆瓒很想问问江白榆是不是第一次跟人牵手,但这问题问出来也太奇怪了,估计会被当成怪人,所以陆瓒忍住了。
但他自己觉得答案应该是没有,因为江白榆又没有谈过恋爱,平时也很讨厌跟人肢体接触。
那自己就是第一个了!
陆瓒内心戏很多,因为他此时此刻完全冷静不下来,只能在心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甚至还在心里给江白榆喜欢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好女孩很诚恳地道了个歉。
对不起,江白榆第一次牵手被他这个心思不纯的混蛋抢走了,知道人家有喜欢的人还跟人牵手,真是坏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电视剧里影响男女主爱情的臭绿茶大坏蛋,自己在脑海里演了一出狗血大戏,已经把江白榆在黑暗走廊里拉着他上楼的这个行为上升到了不可饶恕的高度。
也是那时,他们走出了那段没有灯光的楼梯。
他们到了江白榆家所在的楼层,这一层的灯光很暗,但视物完全没有问题。
几乎是走到光照范围内的那一秒,江白榆就松开了陆瓒的手。
手心里的冰凉突然远离,陆瓒微微蜷起手指,默默把手塞回了外套口袋里。
江白榆走在前面,拿钥匙开了家门,陆瓒跟在他后面,在门开时,先探头看了一眼。
跨年夜,别人家里都热热闹闹的,甚至闹声能穿过墙壁传进来,但江白榆家里很安静,只有餐桌上摆了两三道菜,还有一个坐在桌边的男人。
男人并没有动桌上的菜,听见开门的声音也没抬眼,只是默默拿起了筷子。
还是陆瓒先笑着打了声招呼:
“江叔叔,新年快乐!”
陆瓒从江白榆身边溜了进去,边说:
“江叔叔你还记得我不?我是江白榆的同桌,我叫陆瓒,上次来过的。”
江渐文愣了一下,赶紧放下筷子从桌后站了起来。
除了收缴水电费的工作人员,这个家很少有人到访,跨年夜突然有客人到来,还让江渐文有点茫然。
他皱眉看向江白榆:
“有客人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说着,他想整理一下沙发上凌乱的被单和衣物,却发现江白榆在刚才出门前就简单收拾过屋子,只是他没有注意。
“是我自己突然说要来,临时告诉他的。真不好意思,江叔叔,两次来您家里做客都这么冒昧。”
陆瓒把来之前买的水果和牛奶放下:
“今年我家里没人,一个人可太孤单了,就想到了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小江同学,感谢您和他愿意收留我,我才不至于大过节的在家里一个人待着。我话多,也比较闹腾,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不会。”
江渐文大概是想给他找点东西喝,但转了一圈也只能找个干净杯子给他倒点水,毕竟,这间屋子里很多年都没有准备过、也没有必要准备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冲陆瓒笑了笑:
“你随便坐。”
“好嘞好嘞。”
虽然这样答应了,但他并没有坐,他抱着自己的包走到餐桌边,开始从里面掏餐盒,解释道:
“家里人走之前做了点菜,我人走了放着不吃也浪费,我就装盒带了点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叔叔和小江的口味。”
“都可以,都可以。”
陆瓒进屋像一阵小旋风,他的热情让江渐文有些无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打开家里的电视机。
好久没开过的电视屏幕有些花,被他拍了两下才重新变得清晰,他把电视调到跨年晚会的频道,又从橱柜里拿了一套餐具,放在江白榆旁边的位置上。
有些粗糙的电视音质响在屋内,盖过了墙壁另一端传来的别人家的热闹。
陆瓒听着电视里的歌声,挨个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餐盒,把它们和桌上的饭菜摆到一起。
他扫了一眼那些菜,问:
“这菜瞧着真香,江叔叔,您做的吗?”
“不是。”江渐文顿了顿,目光在江白榆身上很短暂地落下一瞬:
“他做的。”
“哇,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陆瓒在椅子上坐下,和对面的江渐文说:
“上次小江同学给我煮了一碗面吃,我直接惊为天人,也太香了,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那之后我就一直想吃他做的菜,可惜我怕打扰到你们,一直没敢来。”
“不会,你就当自己家,想来就来,不打扰。”
“哦——”陆瓒故意拖长声音:
“那我下次不经过小江允许也可以来了?”
“?”江白榆侧目撇他一眼。
陆瓒立马冲他笑笑:
“开玩笑开玩笑,肯定问你。”
看着这俩人互动,江渐文眼里染了点笑意。
陆瓒就像个小太阳,突然钻进了这个冷冷清清的家,家里另外两个人不爱说话,就由他来说,让整个屋子都多了点曾经不会有的、类似温馨的感觉。
“江叔叔,你不知道,我刚认识江白榆的时候,他压根不怎么理我,可冷了。”
陆瓒夹了一块烧肉送进嘴里,惊叹于入口的味道,睁大眼睛给江白榆比了个大拇指,嘴里还不停说:
“但认识以后我才发现吧,这人虽然表面上看着冷拽冷拽的,但心里可暖和了,人特别好,真的。这叫什么?嘴硬心软。我在学校好多问题都是他帮我解决的,关键这人对人好还暗戳戳不让人知道,远的也就不说了,就刚才,我一下车就看见他在路边,他知道我不认路想带我进来,但您猜他跟我说什么……”
陆瓒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还没等他说出后半句,他碗里就被旁边人夹了一大筷子菜。
江白榆板着脸:
“吃。”
意思是:
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陆瓒才不理他,他指着江白榆那小表情给江渐文看:
“看,不让我说他,他老这样,看起来不好接近,凶巴巴冷冰冰的,但其实心可好了。还好我够细心,看见我们小江同学那颗闪闪发光的心,没有错过这么好的朋友。不然我可亏死了。哎,江白榆,你别瞪我啊,夸你呢,别试图打断我。”
江渐文看看陆瓒,又看看江白榆,垂着眼,像是笑了一下。
他弯腰从桌子下面拿了瓶啤酒,给自己倒上一杯,边问:
“小陆成绩怎么样?”
“还行吧,要是比起江白榆就差远了。”
“属什么?”
“小龙人。”
“几月生的?”
“五月。”
“嗯。”江渐文点点头:
“那你比他小一点。”
说着,他倒好了酒,但还没放下酒瓶就听陆瓒说:
“江叔叔,大过节的您一个人喝酒啊,我陪您喝点?”
江渐文失笑道:
“你才多大点,小孩子家家,碰什么酒。”
“哎,高兴嘛,喝两杯又没关系。您别看不上我啊,我平时过年过节也能陪我爸喝两杯的,我爸老说我小孩不行,其实我留了一手的,要真喝起来,他那点酒量还比不过我呢。”
陆少华不在,陆瓒一个人在外面把牛都吹到天上去了,也不带心虚的。
江渐文拗不过他,给他倒了半杯,而后动作一顿,又望向了江白榆。
他像是有点犹豫,看了他一眼,不确定道:
“你……?”
他其实很久没有和江白榆好好说过话了,一时甚至不知要怎样开口,好在,江白榆在他想出合适的言语之前就给出了回应。
他喝掉了自己杯子里最后一点水,把杯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江渐文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片刻才收走,后来,他拿过江白榆的杯子,拿着酒瓶,往里面倒了和陆瓒差不多的分量。
他们这一顿晚饭吃了很久,话题也一直没断,多是陆瓒在说。
他从自己的童年趣事聊到和江白榆的日常,江渐文也偶尔说点自己年轻时遇到的人和事,后来这两个家伙越扯越远,从秦王扫六合到近现代史再到当今世界局势,聊到哪都能接得上。
能看得出来,江渐文很有自己的想法,直到后来聊到学校,陆瓒才知道江渐文毕业于北大。他有些感慨,果然,学霸的爸爸也是学霸。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江白榆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他原本就不喜欢说话,最多也就在陆瓒把话题带到他的时候应两声,偶尔喝两口酒。
他平时不碰这些,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喝酒。
入口的味道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腥辣,呛人,不算好的滋味,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此着迷。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在身边人聊天的时候,江白榆有些出神。
他抬眼看着窗外远处炸开的眼花,听着电视里晚会的声音和身边两人的闲聊,心里突然生出点不真实感。
像是整个世界变成了虚影,后来,那些声音也渐渐远离,像梦一样,随时都会消散。
直到片刻后,一道声音才将他拉回现实。
“江白榆,江白榆!”
江白榆回过神,世界的声音也重新清晰,他侧目看了一眼,就对上了身边人的笑脸。
陆瓒笑起来眉眼和唇角都会弯起,笑得很好看,很有感染力,让人看了也会跟着不自觉弯起唇角。
此时,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带了点红,眼里也多了些水雾。
“你怎么还发呆呢,倒数啦!”
江白榆这才注意到电视里传来的倒数声,无数人的声音叠在一起,一起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江白榆对那没什么兴趣,只默默听着,直到在最后一个数字落下的时候,他指尖微微一震,是陆瓒用手里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
“当!”
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陆瓒凑到他耳边,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扫在他耳畔。
他听见他说:
“新年快乐,江星星。
“祝你越来越好,未来的每一天,都要比今天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