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报告是闻于野去取的, 当时正值饭点,办公室里没什么人。
他循着办公桌上的指示牌一一对应,忽然看见个相框, 摆在不起眼位置。
里边放着张与相框大小明显不相符的寸照,照片里的女孩眉眼干净,带着点青涩,身上穿着柳城一中校服。
是闻于野没见过的,十六岁的许荟。
他伸手去取, 想细看下, 结果, 修长指节刚刚触碰到相框表面, 门口忽然传来声响。
“闻总, 私自拿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郁时年走过来, 在离闻于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出于礼貌地微微笑道。
再度看了眼他口中“别人的东西”, 闻于野薄唇轻扯。
语气轻描淡写, 偏话又说得浓墨重彩, “如果我没认错, 这张照片上的人应该是我太太。”
郁时年脸上神情有瞬间的不自然,在听见闻于野话中“结婚”字眼时。
但很快, 他脸色恢复正常,借着将眼镜取下的间隙, 意有所指道, “许荟选择你,未必会永远选择你。”
“是吗?”
视线落在闻于野正在把玩转动的婚戒上, 郁时年眸底颜色深了深。
罕见地收起脸上温柔笑意, 淡声说了句, “你不过是运气比我好那么一点罢了。”
如果他那时没有轻易离开,或许今日和许荟结婚的就不会是闻于野。
闻于野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郁医生,我从来不觉得运气好有什么不好。”
眼风瞥到往这走来的许荟,闻于野不再多说,只转身出门的瞬间落下句,“恰相反,我很庆幸。”
庆幸当初果断递出了那张结婚协议。
也庆幸当初和许荟相亲的人是他。
她是他所有阴差阳错里,最美丽的那个巧合。
……
周女士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也达到了预期的治疗效果。
一周之后,除了面色比常人要差些,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出什么异状。
许荟坐在病房里,给她削着苹果吃,听她说着想去寺庙还愿的事情。
“您以前不是不信佛的吗?”
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许荟随口问了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个年纪,不信这个又还能信些什么?”
大概真的是老了,又或者一场病痛将她身上那些尖利锐气尽数带走,周女士醒来的这些天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看着她渐渐有些苍老的模样,许荟抿着唇松口道,“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我替你去吧。”
周女士点头应了声“好”,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句,“你这次去,再替我买个姻缘锁挂上吧。”
在许荟袒露无遗的疑惑目光中,慢慢说道,“给你和闻于野的,你们结婚,我还没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
鼻尖忽然酸了下,许荟没出息地埋下头,慌乱应着声。
她以为她已经过了向母亲索取情感的年纪,却忘了爱与被爱是人类一生的命题。
……
上山还愿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宝华寺素有盛名,虽隐于高山群峰间,前来拜佛礼法者也只多不少。
许荟从前不信佛,自然也从未来过此地,倒是闻于野,对上山路径乃至寺里师父法号都是一清二楚。
“你以前来过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许荟又问,“它真的很灵吗?”
这一路上已经看到太多前来上香的人,就好像这不是什么佛门圣地,而是专门为人实现愿望所设的许愿池。
闻于野没立即回答,脸上表情像是真的在思考,半晌才模棱两可地回了句,“得看你许的什么愿。”
许荟:“?”
愿望还分什么高低贵贱不成?
小许老师认真纠正他的观点,“佛说众生平等,你怎么还胡说呢?”
听了她的话,闻于野低笑出声。
好半天才缓过来,拿自己举例道,“反正,我许的愿只实现了一个。”
他这话吸引了许荟的好奇,“什么愿望?”
闻于野斜斜睨她一眼,跟她说了自己第一次来宝华寺的情景。
那时闻于野才五六岁年纪,被颜奶奶带着来寺庙上香,见所有人都于佛前匍匐在地,他也跟着有样学样。
但他不拜神佛,觉得殿中神像吓人,于是跪在一棵缠满红带的姻缘树前,学着前一个人的话语进行祷告。
等颜奶奶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对着姻缘树磕完了三个响头。
这下,笑出声的人轮到了许荟。
她实在是没想到,闻于野小时候会这么可爱。
这件事也曾经被江洋、方天逸无数次嘲笑,十几岁的年纪,闻于野被嘲得烦了,往往选择直接上手让他们闭嘴。
连自己也想不通当年到底是怎么留下这么段愚蠢黑历史的。
要不是记忆里的确有那么回事,他都怀疑是颜奶奶编出来诓他的。
但愿望,的确是实现了。
看着身旁站着的许荟,闻于野忽然觉得佛说因果轮回好像也不是那么没道理。
……
宝华寺内分殿众多,许荟先去找了玄光大师还愿,还完愿后,又询问姻缘锁在何处购买。
大师指着西北方向,“寺中香火最盛的那个地方,姻缘树后的偏殿就是。”
许荟道谢后,出了殿门往西北走去,脚步停驻在那棵估摸着已有百年的冲天绿树旁。
因为闻于野小时候那个故事,她不免又多瞧了两眼。
有些年岁的大树粗枝浓荫,新芽探出树干,上边被绑着簇簇写满各人姓名的红带。
风一吹,便是满树热烈盛景。
许荟走近了些,好奇心起,伸出手去抚摸那些红带子。
却在抬头瞬间,恍然看见自己姓名,和闻于野写在一起。
挂在斜倚下来的树枝高处,油墨未干,似是刚写。
想起那个“挂得越高,姻缘越长久圆满”的说法,许荟心脏处忽而小小地塌陷了块。
这是他写给她的吗?
许荟加快了脚步,取完姻缘锁就往闻于野所在的主殿走去。
毫无缘由地,她就是想要快点见到他。
主殿之内,沉香缓缓缭绕,住持师父正跟众人谈经论道。
不好贸然进去,许荟便乖乖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搜寻闻于野所在的位置。
“是诸众生,闻是法已,现世安稳,后生善处。以道受乐,亦得闻法,既闻法已,离诸障碍。于诸法中,任力所能,渐得入道。”
住持师父念诵完最后一句,慢慢睁开眼,提问道,“谁能复诵下后面那句?”
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了遍,住持和蔼笑道,“若有哪位施主能诚心复诵,自然算是与我佛有缘,老衲自当领他去后院求签。”
宝华寺的签向来是为人所求,何况是住持亲自领着去。
底下不少人蠢蠢欲动,可惜刚刚大多听得昏昏沉沉,哪还记得下一句是什么东西。
许荟在外旁观许久,左肩被人轻拍了下。
是闻于野,他见许荟站在门口,于是特地绕至众人身后,出来寻她。
许荟视线还落在住持师父身上,没来得及收回,反应过来后,才轻轻问道,“你怎么忽然出来了?”
闻于野没答,朝大殿里边看去,想起她刚刚望着住持师父的认真模样,问她是不是想求签。
“可是我不会……”
许荟下意识答道。
闻于野随手揉了揉她头发。
狭长桃花眼弯成好看弧度,唇角轻勾,“我会就行。”
他自幼跟着颜奶奶往宝华寺中跑,这遍经书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了。
何况他记性向来很好,要如数背出并不算什么难事。
须臾,殿中响起男人平直声线。
“如彼大云,雨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
似是对有年轻人能复诵出经书而感到惊喜,住持师父赞许点头,“你既心诚,便跟我来吧。”
闻于野却没去,他将求签的机会让渡给了许荟。
后殿中,许荟反复摇着手中签筒。
住持师父见了,不解道,“这位施主,世事不可勉强,你既已求得上签,又何必再求一次?”
许荟对此恍若未闻,又添了份香油钱,继续抽取。
等到蹦出来的签终于不是“紫气东来”,而是“天作之合”时,她才停了手。
眉眼弯弯道,“多谢师父指点。”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上上签。
谈不上什么强求不强求。
从后殿出来后,许荟抬眼就看见站在院中的闻于野。
阳光从东北角的屋檐上漏进来,给他侧脸轮廓打了层薄薄的光,红墙绿树交相辉映,竟不及他眉目三分。
许荟朝他小跑过去,“你猜我中的什么签?”
接过她递来的签,闻于野低头看了眼。
木制签身上以行楷写就四个字,他看清后,挑眉念出,“天作之合。”
运气这么好?
手放在身后,许荟踮脚向他介绍,脸上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悦然神情,“闻于野,他们说这签很灵的。”
看破不戳破。
闻于野点着头,附和道,“我也觉得。”
……
下山途中,许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刚刚好像忘记许愿了。”
“没关系。”
闻于野安慰了两句,混不在意地笑道,“神佛既知我心诚,必定佑你。”
许荟一愣,疑惑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男人瞥她一眼,腔调漫不经心的,不太正经,“什么愿都许了。”
从最最俗气的财源广进到人人所求的事事平安,他全都写了个遍。
半小时前,绿荫树下,宝殿之内。
闻于野问住持师父要来红纸和笔,毫不客气地从头写到尾,可最后落笔时,填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
住持师父替他将红纸挂上去,无意间念出落款二字,摇头笑道,“竟是女施主名讳。”
闻于野坦荡应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寺庙超脱于红尘之外,出家人六根清净,但偏是此地,于人来人往的渺茫岁月中,窥见世间情爱一角。
山路坎坷,偶有险处。
许荟试探着去抓闻于野衣角,被男人反手牵住。
他探身过来,将她发丝上沾染的落叶轻轻拂去,语气散漫又笃定,
“放心好了。”
“神佛佑你,诸事顺遂。”
作者有话说:
经文出自《法华经》,小修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