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风云策【完结】>第38章 母子

  因为北疆传来的战报,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戒备。街上的巡卫明显多了不少,昭示着时局的严峻,每一次巡查,都仿佛不动声色地暗示着危险的来临。

  慕千山这几天要处理的事务骤然多了不少,他总算知道前些日子隐隐压迫在头顶的紧张感是从何而来的了。明玄也在宫中,按说两人距离是极近的,但慕千山很少再能见到他,只有每日巡防结束,月明星稀之时,才能得空去看一眼,又怕吵着他睡觉,每每看一眼就走了。

  整个京城风雨飘摇,不起眼的角落,几乎无人注意,曾经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然病危了。

  事实上,也很少会有人去刻意关注一个被打入冷宫,褫夺了封号的皇后。但宫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渠道,何况皇后的意义对慕千山而言,不止是明玄的母亲。当这封奏报被送到慕千山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案头上时,他拿起来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心脏传来揪痛,在胸腔里缓缓一沉。随即,他推开了桌上堆积的杂物。

  “我出去一趟。”

  屋里其他人不由一愣。

  “世子。”

  现在京城形势紧张,正处在风声鹤唳的关口。

  推掉所有事物,难免被其他人诟病,尤其是紧盯着他的王党。

  慕千山倒不是真的担心朝中党羽能翻得起什么风浪,如果他现在还能中对方的计,那他也不叫慕千山了。

  除了皇后病情愈发沉重,他也已经很久没见到明玄了。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慕千山让人备了车,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巷子,从官署的后门出去,绕到了皇宫。他身为禁军统领,又带着进宫牙牌,没有人拦他,他于是顺利地进了昭阳殿,却发现里头的灯已经熄了,心底不由起疑。

  难道明玄此刻已经睡下了?

  明玄此刻并不在昭阳殿,而是沿着一条狭窄长道,向不远处的冷宫而去。

  半刻钟前,一个宫女迈着匆匆的步伐,来到了昭阳殿的门口。

  “殿下,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明玄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沉郁的神色,“知道了。”

  皇后病得很重。

  肉眼可见的严重。

  这不是身体上有什么病,而是心病,如同宫里传闻的那样,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玄自身处境也不好,好容易请来一个医生瞧了,却说是治不好。明玄还是坚持每天去瞧她,但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认识他了。

  但这是他世上剩下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只要她还活着,明玄可以忍受这些所有的不便,就算她不再认识自己。

  天色已经是傍晚了,他跟在引路的宫女身后,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破落的冷宫门口。

  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明玄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陈旧腐朽的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的霉味,皇后坐在榻上,床头香炉中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香气。她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就像是身上所有的精气都被吸食而去,只剩下一个诡异的空壳。

  见到明玄的时候,她的眼睛转了转。

  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心里大概会发憷;但明玄却没有。

  他顿了一下,将手中食盒放在一旁桌上,斟酌一番,才道:“母后。”

  皇后像是恢复了一些神志,垂目看向明玄带过来的食盒,一言不发,眼睛里却渐渐透出悲伤和痛苦交织的神色。

  明玄忽然感觉眼前一黑,灵魂好像从躯壳之中漂浮起来,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怎么了,心脏下意识一沉,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刹那间双腿却好像不是自己控制似的摔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击在地上。

  皇后站起身来,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脖颈。她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力气极大,明玄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手足酸软,竟是使不上半点力气,喉咙也被卡得死死的,竟是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皇后却犹嫌不足似的,从枕下抽了一张锦帕来,捂住了他的口鼻。诡异的香气顿时浸透了他的呼吸,仿佛也在一点点抽走他的理智和力气,明玄五指在地面上无力地抓了一下,挣扎开始变得微弱起来。他无力地跪了下来。

  皇后想要杀他!

  “母后……”分明知道对方已经听不见,明玄却还是颤动唇瓣,问出了一句话,尽管那声音只是气音,听在人耳中显得无比嘶哑,“……原来你心里……是恨我的吗?”

  皇后神志虽已不清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底却也溢出了泪水,从那张枯槁的脸庞之上滑下来,留下一道痕迹,像是戴在脸上的面具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怎么能不恨?

  她被关在深宫之中,就像是飞鸟被装进了华丽精致的金笼之中。宫殿固然华美,却也锁住了她通向外界的道路,虽然锦衣玉食,却不是她心中所好。她心中知道,她身份再尊贵,也只不过是皇帝用来制约自己亲哥哥的一粒棋子。

  这些年来的这些事,她几乎从来没跟明玄提起过,但心里不是没有怨愤的。如果她没有入宫,没有成为丰乐帝的妃子;如果她没有生下这个儿子;甚至只要明玄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她也就不用成为权力制衡之下的工具。不用成为被重重监视在深宫里的人质。不用被当做一个因帝王猜忌而诞生的牺牲品,关在冷宫。年复一年,不见天日。不用家破人亡,失去了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亲哥哥。

  她恨这个皇帝,同时也恨这个皇帝的儿子。而她让医生束手无措的病情,更让她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仿佛对面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纵然他没有做错什么,但他身上却流着对方一半的血脉。

  床头木柜之上,明晃晃地摆着一把匕首。她放开了钳制明玄的手臂,手掌猛烈颤抖,就将那柄匕首一把抓了过来。明玄剧烈地咳嗽起来,跌坐在地,全身无力,刹那间眼瞳之中映出了匕首的一星寒光,他明白过来什么。不再反抗,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范巧举着匕首,不知道是不是情绪过于激动的原因,她紧紧攥着匕首柄,锋利的寒芒刺透了表层的皮肤,渐渐洇出殷红的血迹。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明玄没有任何要反抗的意思,只要轻轻往明玄脖子上一抹,或者往他胸膛里一送,就能让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处偏僻的宫殿之中。

  然而过了良久,安静的宫殿之中,只传来了当啷的一声撞击。

  匕首被扔在了地上。

  明玄倒在地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紧贴着冰凉的地面。他失神地睁开眼睛,但他的视线已经因为毒素的作用变得模糊,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他的母后没有杀他。

  他剧烈喘息着,刹那间,对自己的厌弃和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这种自我嫌厌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整个人吞没了。因此他没有意识到外面已经来了人,门被人猛力推开,露出里面阴沉而昏暗的光景。慕千山冲进来,看见明玄整个人倒在地上,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将他整个人用力扶起;下一刻他猛地看向皇后,皇后手中挟着一柄匕首,看眼神,应当是认出了他,然而那柄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她的胸口。

  风刮进来,更显凄冷,将那一股诡异的香气吹散了。很难说清她脸上最后是什么表情。不甘、自责,还是悔恨?但这些都注定无法出口了。慕千山向后退了一步,就见皇后的身体向侧旁一倒,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襟。

  明玄爆发出咳嗽。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全靠慕千山支撑着。

  “皇后?”慕千山扶着浑身无力的明玄,惊疑不定地上前了几步,分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早已没有了任何动静,原来她已经气绝。

  慕千山愣了很久,直到手上坠下了一颗冰凉的水珠。

  水珠接二连三地落下。

  明玄的脸庞隐藏在黑暗里,最后一丝白昼的光线也被黑夜吞没了。

  慕千山喉头滚了滚,缓缓蹲下,蒙住了他的眼睛。明玄的身体很僵硬,在这隐秘的、黑暗的一角,慕千山抱着他,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好像在明玄的脸颊上摸到了一些湿润的、纵横交错的痕迹,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他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但是已经太久了。他的父母离去的时候,他有没有像这样哭过,已经记不清楚。但有些情绪不需要解释也能感同身受,他知道明玄为什么如此难过,他从此便是孤身一人,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别这样……不是这样的,皇后只是生病……她肯定没有讨厌过你。”慕千山顿了顿,“别哭。”

  他沿着肩膀,将手绕到了明玄的背后,以一个亲密的姿势将对方揽入怀中,明玄身体颤了颤,却好似恍然未觉。慕千山一下一下地去摸他的后背,明玄攥紧了他的衣袖,没有出声,但慕千山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胸前衣襟的布料湿了一块。

  “真的吗,”明玄疲惫地道。

  他眸光低垂,仿佛泥雕木塑似的站在原地,看着慕千山凑上来,做不出任何反应。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慕千山捧起了脸。慕千山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方帕子,动作小心地给他擦着眼睛。

  随后是脸颊。

  “慕千山……”

  慕千山顿了下,随即靠过来,和他额头相抵。温热的皮肤的触感仿佛唤醒了明玄的感觉,让他五脏六腑里僵冷的气息都随着对方鲜活的呼吸复苏了。

  他曾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居高位,却十分孤独寂寞,后来才明白,其实就是渴望这种感觉。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但已经够了。

  慕千山吻了他一下,良久之后,两人唇分。慕千山闭了闭眼睛:“我带你走吧。”

  确实,皇后已经死了,明玄也就没有必要留在这座昭阳殿里。

  明玄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慕千山看他:“现在外头时局正乱,人人自顾不暇。不会有人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个和你模样相近的人,送你出去不成问题……”

  明玄盯着他的眼睛,唇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却因为情绪过分的疲惫转瞬即逝,他说:“你也要和我一起去的吧。”

  “嗯,”慕千山道,“我想好了。我不想因为追求稳妥,就待在禁军,充当前方战线败退之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明玄抬眸看他,面前人语意转而森然:“我应当去的,是北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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